《洛阳女儿行》:贵游文学的传统(第2/3页)
“狂夫富贵在青春”,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时代,对青春有非常直接的歌颂。宋以后很少听到歌颂青春,“青春”在我们的文化,尤其在农业伦理中,并不是正面的存在。跟希腊的文化完全不同,中国文化不歌颂青春,而是歌颂中年以后的成熟与沧桑。青春在唐代会特别被歌颂,我想与很多《少年行》有关。这里的“狂夫”讲的是这个女孩子的丈夫。如果这个女孩十五岁,丈夫也不过十七八岁,“狂夫富贵在青春”,这首诗讲的是纯粹的贵族文化。
农业伦理对贵族文化不敢夸张,会要求一种平等。贵族文化不同,贵族文化强调个人的奢侈。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李白的《将进酒》,都有一种对于挥霍无度的歌颂。“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骄傲与奢侈比南朝时的石季伦还要厉害。石季伦是石崇,他家是一个大富贵人家,不止是富贵,还敢于一掷千金。最有名的故事是他家里院子很高的墙外面,永远有很多穷人在徘徊,为什么?因为他们打猎都是用纯金的子弹,大家就在那边等着,希望能拣到。唐代的贵游文学对奢侈进行了非常夸张的描写。
唐代的文化灿烂华丽,里面有我们很害怕的成分,阶级性真的很严重,在王维的诗和李白的诗中看不出来,到杜甫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写出了阶级性,所以杜甫是一个转折,又转回到农业的伦理平等性,用农业伦理去批判唐代。杜甫所处的时代,刚好是唐代由盛转衰,盛的时候也有穷人,但那时候描写奢侈华丽,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杜甫开始指责,让人觉得骄奢不对。
为什么在初唐、盛唐,人们觉得这么骄奢是可以的?这个文化、这个政权中有种贵族气,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少见。宋朝的词曲中基本上没有这个部分,没有这么华丽,这么夸张。我特别把这首诗挑出来,是为了印证唐初的贵游文学。贵游文学继承了南朝王谢子弟的这个系统,有一种奢侈,有一种豪华风尚。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这个狂夫对于女孩子有种怜爱,亲自教她跳舞、唱歌。“不惜珊瑚持与人”,这里与李白的贵游文学有一种呼应,就是对物质一掷千金。一掷千金这种行为,我们在现实当中常常觉得或者是没有这个条件,或者不敢,或者看到别人这样会觉得恨恨的。但在美学上,一掷千金却是一种美。因为对物质有一种不在意,自然会产生某一种生命情调。初唐、盛唐时期的贵游文学,构成了浪漫主义的华丽。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很漂亮的画面,“九微火”是一种贵族用的非常讲究的灯,九个不同的灯芯,九个微微的光。九微火一直要烧到春天,“春窗曙灭”是从外面看,一直到曙光初透,黎明快要来了,里面的九微火才慢慢灭掉。这些贵族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一般老百姓点一个油灯,早早地就把它吹了赶快睡觉。可是贵族可以有“九微火”,这些华丽的灯,一直点到黎明才灭掉,灯花灭掉的时候,像花瓣一样一片一片掉下来,非常漂亮。
唐代很注重审美,不是仅仅在追求华丽。王维一定常常出入于有钱的贵族家庭,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句子。接下来我们要读到白居易,白居易最提倡朴素文化,他的诗都要拿去给不识字的老太太念,老太太读懂了,他才定稿。但如果白居易没有泡过温泉,没有看过九华帐,绝对写不出《长恨歌》。这些人是经历过繁华的。经历过繁华,一种态度是歌颂繁华,一种态度是觉得惭愧。觉得惭愧的是杜甫,愿意歌颂的是李白,构成了唐代两种不同的美学。在王维的诗里面,可以看到唐代曾经盛极一时,宫廷文化当中的华丽性历朝历代都比不上。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国家交响乐团叫梨园,编制有一千人之多。在帝国形态中,有一些东西非常吓人。文学当中自然会有一部分呼应这种豪华的贵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