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4/7页)

“几年以后,无意间碰到了杨丽在深圳的朋友,她跟我透露杨丽去了藏区。听到消息,我从一具行尸走肉一夜复活,当时天真地以为藏区跟一个江南小镇一样小,去了那里我懵了,真的有种天下很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感觉。”

“然后就遇上了你后来的女朋友?”

“还早着呢。我就在广场上逛,那段日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找人群扎堆的广场,那里很少下雨,每天都是蓝得头晕的大晴天,在人群里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都在广场上晒太阳,晒到肚子饿了就回去。我身上带的钱在某一个午后彻底用完了,那时候还是恍惚的状态,等清醒过来,有一阵心里慌得厉害,就感觉被遗弃在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那后来怎么办?”我送到嘴边的茶停在了那里。

“后来我就坐在广场里当乞丐,起初以为乞丐是很容易的,其实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那里有一个乞丐终日盘腿坐着,两条腿用一块粗布盖起来,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已经看不出高原红,就是一张皲裂的老树皮,我以为他是祖父辈的,一问年纪,竟然四十刚出头。起初我不乐意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并排一坐,显然我是游手好闲,有大把劳动力剩余的。后来他看我要不到钱,冲我招手,分给我他碗里要到的钱。我后来坐到了他身边,你猜怎么样?”

我看到屏风那边有人站起来,走了,我说:“他赶你走了?”

“不是,我闻到了一股味道。”老梁的鼻子皱了皱,仿佛那股味道一回忆起来就会在跟前飘荡似的,看样子不会是一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出汗味?”

老梁不屑地说:“要是汗味我也不会这么排斥了,那是一股让人无法靠近的臭味,虽然我没闻到过尸体腐烂的味道,但我断定就是那种味道。后来证实我的猜测没有错,他把盖在两条腿上的布掀开了给我看,我看到两条已经严重腐烂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会很痛,我问他痛吗?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总是笑嘻嘻的?他说他全家都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来,难道能活下来,就不应该笑吗?”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老梁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是重重叠叠的古建筑,那些马头墙上的瓦片跟鱼鳞似的,看着就让人发呆。我给老梁倒上茶,他拿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茶杯的底座敲在桌子上,那声音大得有些惊人。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一说起来就沉重,那是我兄弟,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四十刚出头的人看起来有那么老。”老梁的状态渐渐高涨,说话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在他面前,任何对生活有抱怨的人都得低头。”

茶馆里本来就静悄悄的,嗓门一高,惹得别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如果是个酒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里的人大多是图清净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跟老梁说:“小声点,影响到别人了。”

老梁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了周围一圈,那架势真的有点像个醉汉,我有点担心他会像发酒疯一样毫无节制,但老梁却克制住了。他嗓门小了下来:“我当时想再也不做乞丐了,在他面前装乞丐特别可耻。他却有些舍不得我离开,他说我走了,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说话了。”

“那你留下来了?”

“我跟他说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人,他问是谁,我把杨丽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当时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姑娘是他邻居。我说怎么可能,他把地址告诉了我,他家住在藏区的腹地,我找得很辛苦。找到那里,发现一个猎人在擦拭猎枪。我把照片掏出来给他看,他把子弹推上了膛,用猎枪指着我,问我打什么主意。我说照片上这个人是我曾经的女朋友,现在来藏区了,我想找她回去。他摇了摇枪杆说,那是他女儿,不是我女朋友。我也立马跟着警惕起来,一个藏族人家怎么可能生了一个江南姑娘呢?他用枪轰赶我,我就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