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2/3页)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时刻回家。他笑笑说他总是能把我等回家的。那次等到的是杰克布·艾得勒。要不现在的工厂总管交椅可能就是我的了,世海对我说。我怀疑他们的厂主花钱雇的就是一口好英文,管他男的女的,一口流利的英文能帮他营销假冒“美国制造”的机器配件就行。
我说:我可不行,我绝对不可能口若悬河地说假话。
世海说:对待邪恶,正义没有必要说真话。
这种十八岁的哲理,能让我拿它怎么办?我定睛看着他。
世海,我问你,你和杰克布到底在干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守口如瓶。
你不会是为你父母的安全,让他们哭瞎了眼吧?
当然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这个呆气的孩子真拿他自己干的事当真。
我问他今天找我什么事。
他说他只想问问我,他母亲可还好。他知道我会跟他们常走动的。
我说他母亲最近开始吃点干饭了。前几个月一直喝粥或喝汤。就是背着光,隔着他的平光镜片,我也看得见他的上下眼皮松泡泡地几层褶子,包着忽闪忽闪的泪水。哪个家庭的父母不养个把冤家?这倒把我、世海、杰克布归成了一类。
世海擦了擦眼泪,用伤风的声音问我能不能帮帮他,去他家偷偷拿一些他的衣服出来。八月一过,雨就会把秋天带来。我说这事我怎么也帮不了他。他说有个叫阿文的女佣是他小时的乳母,可以买通她。我火了,说温世海,以后别器重我干这种内外勾结的事,别指望我每次对日本人的拷打都嘴严。
说完我从茶摊子站起就走,把同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另一个茶客差点给掀到地上去。世海急得英文也忘了,叫道:勿要生气呀!
他付了茶钱,从后面赶上来,嘴里说:好的,那就不去偷!不偷还不行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茶摊上的人现在想,这两个人满口漂亮的外国话,就商量点小偷小摸的事?
我转过脸。世海的样子这一刹那非常稚气。
阿玫姐姐,那就请你偷偷告诉我父母,我还活着,打败日本鬼子,再回家看他们。
这下要哭的是我了。这个世海,放着现成的阔少不做,要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没完全发育好的他,哪里来的如此宽阔的心胸?
这是个星期五,彼得从医院请出假来。他让我六点到西摩路口等他,然后跟他去参加犹太会堂的萨巴士。
我站在路口,看见衣着隆重的人们和黑衣黑帽,拖长胡子长鬓须的拉比们陆续走进那座圣殿般的建筑。可以想象那个在第一世纪在反抗罗马人的起义中被毁的耶路撒冷圣堂。彼得跟我讲过他的祖先的事。他的民族的祖先。这是为了心灵自由什么灾难都可以承受的民族。二世纪的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允许他们恢复被毁的圣堂,但他们发现哈德良把丘比特竖在神坛上供他们膜拜时,他们再次揭竿而起。萨盟·巴尔·可克斯巴将军领导起义者重建了以色列,重建了能够保卫他们心灵自由的城郭和庙宇。尽管最后的代价是哈德良的屠城屠国。那是犹太民族最沉痛的失败,屠夫们穿行在耶路撒冷,大群的战马窒息了,因为犹太人的血没到了马的鼻孔。从那以后,犹太种族从自己的土地上消失了。五十八万人被屠杀,剩下的人被作为奴隶带出了耶路撒冷。就连耶路撒冷也不再存在,因为哈德良皇帝在地图上抹去了她的名字。所有犹太人的城镇,都从地图上涂抹殆尽。
西摩路静下来,会堂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音乐响起了,彼得还没有来。希伯来文的诵经声把几条马路和一片天空都震动了。
会堂里的犹太教民是从全世界各地来的,偶尔听彼得说到各国犹太人之间的利益、文化分歧。但这时的会堂里,诵经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低低沸煮的声音,沸煮着无论怎样尖锐的区别和差异,熬得所有分歧都融化,成了一大片;那热烘烘的雄浑频率,震动在含着一场雨的大气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