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第2/4页)

我们没有跟什么人竞赛,我们只是在做一场自自然然的游戏,甘心情愿又不刻意,是不是?如果真是我的孩子们,这个是不是,都已是多余的了。

只有那么一堂课,我的讲台上少了一杯茶,忍耐了两小时的渴累,我笑着向学生说:“谢谢你们听课,下星期再见!”

回到宿舍里,我自责得很厉害,几乎不能改作业。不是好老师,失败的老师,不配做老师——我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难过得很,忘了去买便当。

自从搬到宿舍来之后,房间永远整整齐齐,地上一片细细的纸屑都赶快拾起来,不肯它破坏了这份整洁安适的美和美中的规矩,这个,在我,就是自然。

潜意识里,期望在生活上,也做一个师长的榜样,孩子下课来的时候,给他们一杯热茶,一个舒适又可以吐露心事的环境,和一盏夜间的明灯。

然而,这些默默的礼貌和教化,却换不来那份书本与生活的交融。一个不懂得看见老师讲台上没有茶的学生,或是明明看见了却事不关己的学生,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书,在生活行事为人上不用出来,便是白读。

这份生活的白卷,是不是我——一个做老师的失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永远不肯在课堂上讲一句重话,孩子们因为不能肯定自己,已经自卑而敏感了。责骂治标不治本,如何同时治标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学生的自爱了。

下一堂课,仍然没有那一杯象征许多东西的茶,老师轻轻讲了一个笑话,全班大半的人笑了,一个学生笑了不算,站起来,左转,走出去,那杯茶立即来了。在以后的学期里,不止是茶与同情,以后的课里,又有了许多书本之外师生之间出自内心的礼貌和教养。

彼此的改进,使我觉得心情又是一次学生,而我的老师们,却坐在我面前笑咪咪的听讲。春风化雨,谁又是春风?谁又是雨?

孩子,你们在老师的心底,做了一场化学的魔术,怎么自己还不晓得呢?

改作业,又是一个个孤寂的深夜和长跑。低等的孩子,拉他一把,给他一只手臂,一定成为中等。中等的孩子,激励他鼓励他,可能更进一步,成为优等。优等的孩子,最优等的,老师批改你们的心语时,有几次,掷笔叹息,但觉狂喜如海潮在心里上升——这份不必止住的狂喜,不只在于青出于蓝的快慰,也在每一份进步的作业里。学期初,交来的作文那么空洞和松散,学期末,显然的进步就是无言的呐喊,在叫。在为老师叫:“陈老师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你们逼死老师了,如果老师不读书、不冥想、不体验、不下决心过一个完全挡掉应酬的生活,如何有良知再面对你们给我的成绩?

谢谢这一切的激励,我的学生们,老师再一次低低的弯下了腰,在向你们道谢。

学问,是一张鱼网,一个结一个结,结出了捕鱼的工具。孩子,不要怪老师在文学课讲美术的画派,不要怪老师在散文课念诗,不要怪老师明明国外住了十六年,却一直强迫你们先看中国古典小说,也不要怪老师黑板写满又不能擦的时候,站在椅子上去写最上层黑板的空边,不要怪老师上课带录音机放音乐,不要怪老师把披风张开来说十分钟如何做一件经济又御寒的外衣,不要怪老师也穿着白袜子平底鞋和牛仔裤,不要怪老师在你的作业上全是红字,硬软兼施;不要不要请不要——

这一切,有一日,你长大了,全有答案。

“老师,你还是走吧!在这儿,真懂得你的又有几个?与其在台湾教化出几批陶陶然不知有他的工匠,莫如好好的在外域落地生根,寻着幸福。化生一树林中国枝杆的新品种。自然不能恨你的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