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6页)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