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4/5页)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害痨病死的;有六个星期了。”
“外公是富翁时的情形,你记得吗?”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妈妈在我出世之前就离开了外公。”
“她是跟谁走的?”
“不知道,”涅莉回答说,声音很轻,若有所思。“她到国外去了,我就是在国外出世的。”
“在国外?哪里?”
“在瑞士。我去过很多地方,意大利我也到过,巴黎我也到过。”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吗?”
“许多事我都记得。”
“俄语你怎么会说得这样好呢,涅莉?”
“妈妈早在那时就教我俄语了。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她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外公是英国人,但也像俄罗斯人一样。等到一年半之前我和妈妈回到这里时,我已经学会了俄语。妈妈那时就有病了。在这里我们越来越穷。妈妈老是哭。起初她在彼得堡这里找外公,找了好久,总是说对不起他,老是哭……她哭得好凶,哭得好凶啊!后来听说外公穷了,她就哭得更凶了。她还常常给他写信,他一直没有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来呢?只是为了要找她父亲?”
“不知道。在国外我们的生活多么好啊,”涅莉的眼睛放出了光彩。“妈妈一个人生活,和我在一起。那时她有一个朋友,像您一样善良……他在国内就认识她了。但他死在了国外,妈妈就回来了……”
“你妈妈就是跟他出走的吗?”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别人出走的,可是这个人抛弃了她……”
“这个人是谁呢,涅莉?”
涅莉望着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显然,她知道她的妈妈是跟谁私奔的,这个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即使向我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会痛苦不堪。
我不愿再问长问短,使她难受。她脾气古怪、急躁,性格很不稳定,却又把自己的激情压抑在心里;她惹人疼爱,但近乎高傲,不易接近。在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里,她以纯洁而高尚的爱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她爱我几乎就像爱她那一想起来便不免叫她伤心的亡故的母亲一样,——尽管如此,她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性格也很少外露,除了这一天,她也很少想到与我谈谈她的过去;甚至相反,似乎深藏不露。可是在这一天,在好几个钟头里,在痛苦和时时打断她的叙述的哀哀恸哭之中,她向我讲了在她的记忆中最使她激动,最使她痛苦的所有往事,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样可怕的经历。不过,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这是可怕的故事;这是曾经有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有病,受尽折磨,被所有的人所遗弃;她能寄予希望的最后一个人,她的亲生父亲也抛弃了她,她曾使父亲蒙受耻辱,这位父亲也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中神志失常。这是一个陷于绝境的女人的故事:她带着还被她看作孩子的小姑娘在彼得堡阴冷潮湿的街头流浪,乞讨为生;后来有好几个月奄奄一息地在地下室苟延残喘,而她的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宽恕她,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醒悟过来,连忙跑去表示宽恕,但他所见到的只是他的爱女的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讲的是一位老者和他的小外孙女的隐秘的,甚至是很难理解的关系,老者已经年迈昏聩,小女孩却能理解他,她虽然年幼,可是非常懂事,是有些在富裕、平静的生活中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所不及的。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是那些阴暗的、令人痛心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在彼得堡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小胡同里,经常地、不易觉察地、几乎是隐秘地一一发生,这里在乱纷纷的生活中沸腾着麻木不仁的利己主义,互相冲突的利害之争,触目惊心的腐化堕落,暗中肆虐的犯罪行为,这里是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的暗无天日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