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6页)
这条可怜的狗看来也有八十来岁了;是的,它也一定有这么老了。首先,它看上去那么衰老,别的狗都不会老成这样,其次,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它就觉得,它和别的狗不可能是一样的;觉得这是一条不平常的狗;觉得它有点儿怪异,大概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也许是以狗的形状出现的一个梅菲斯特2吧,而它的命运通过某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主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看着它,你立刻会同意,从它最后一次吃东西时起,想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它瘦得像一具骷髅,或者说(还有更好的说法吗?)瘦得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脱光了,尾巴也一样,像一根棍子垂着,老是紧紧地夹在胯下。长着长长的耳朵的头阴沉地耷拉着。我生平从未遇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俩走在街上的时候,主人在前,狗跟在后面,它的鼻子紧挨着他衣服的下摆,仿佛连在一起。他们的步态和他们的那副模样几乎每走一步都在说:
“老了,我们老了,主啊,我们多么老啦!”
记得,有一天我还想过,这老人和狗是从加瓦尼作插图的霍夫曼小说中走出来的3,正在世间漫游,为那本书作活动广告。我走过街道,跟在老人后面进了糖果店。
老人在糖果店里的表现十分古怪。近来,米勒站在柜台后面,一看见这位不速之客进店,便会露出不满的鬼脸。首先,这个奇怪的客人从来不买什么东西。每次他都笔直地走到一个角落的炉子跟前,在那里找一把椅子坐下来。假如他那炉边的座位被人占了,他就茫然不知所措地对着那位占了他位置的先生站一会儿,然后仿佛很无奈地走开,到另一个角落的窗边去。在那里选中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坐下,摘下帽子,放在身边的地板上,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于是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待上三四个钟头。他从来不曾拿起过一份报纸,从来不说一句话,不吭一声;只是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直瞪着前方,但目光是那么迟钝,那么毫无生气,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那狗在同一个地方旋转两三圈之后,把鼻子伸到他那双靴子中间,深深地喘息着,整个晚上也一动不动,好像这时已经死了一样。似乎这两个生物终日死在什么地方,太阳一落就突然复活,只为来到米勒的糖果店,执行某种无人知道的神秘使命。坐上三四个钟头之后,老人终于站起来,拿起帽子,动身回家。狗也爬了起来,又夹起尾巴,垂着头,依旧以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随着他。店里的主顾们简直是想着法儿回避老人,甚至不愿坐在他旁边,似乎对他极其厌恶。老人对此却毫不理会。
这个糖果店的顾客多半是德国人。他们从整条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聚集到这里,都是各种作坊的老板:有钳工、面包师、染色工、制帽技师、马鞍匠;人人都是德语中所谓的老派人物。米勒家还完全保留着古风。店主时常来到他认识的客人跟前,同他们围桌而坐,而且喝上几杯潘趣酒。店主家的几条狗和年幼的孩子们偶尔也来到顾客中间,顾客们都亲切地逗着孩子们和狗。大家都彼此熟悉,相互尊重。在顾客们专心阅读德国报纸的时候,从一门之隔的店主住宅里传来《我亲爱的奥古斯汀》4的乐曲声,那是店主的长女在叮叮咚咚地弹奏钢琴。她是很像一只小白鼠的有一头淡黄鬈发的德国姑娘。这首华尔兹舞曲很受欢迎。我在每月的月初都到米勒的店里来,看他所收到的几种俄国杂志。
走进糖果店,我看到,老人已经坐在靠窗的地方,那条狗和往常一样,伸直身子躺在他的脚边。我默默地在一个角落坐下,并在心里自问:“我在这儿根本无事可做,而且我有病,本该赶紧回家,喝喝茶,上床睡觉,在这种时候我何苦到这里来呢?难道我在这儿真的就是要看看这位老人?”我觉得恼火。“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在想,回忆着刚才我在街道上看着他时所怀有的那种奇怪的、痛苦的感觉。“我和这些无聊的德国人又有何干?这种怪异的心情有什么意思呢?近来我在自己心里所发觉的这种由琐事引起的无谓烦恼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它妨碍我生活,妨碍我清醒地看待人生。一位很有洞察力的批评家,在气愤地分析我最近的一篇小说时,已经向我指出这一点了。”可是,尽管我在踌躇、抱怨,却还是留了下来,同时疾病使我越来越难受,我终于舍不得离开暖和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的报纸,看了两行就打起盹来。那些德国人没有打扰我。他们看报、抽烟,只是每隔半小时偶尔断断续续地低声交谈一下法兰克福的什么新闻,以及以机智著称的德国人沙非尔5的俏皮话;然后怀着加倍的民族自豪感又埋头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