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6/7页)

我大声喊走到楼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饭了?

估计谁都听到了。走廊上的客人们都释了一霎。

此后贺叔叔却我成了真的长辈和晚辈。时而从学校回来,听听我父母的争吵,洗洗澡(那时只有在相当级别的旅馆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会电视。电视也是奢华玩艺,因此找们从不在乎什么节日。偶尔从电视荧幕土突然回头,见我爸爸眼睛鼓起瞪着墙壁,手里握的那杆蘸水笔染得他手指头全黑了,他一直在写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一阵绞紧的感觉扼在我心里: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我爸爸的写作如此漠不关心了呢?我很小很小,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写作:我那么孤独的童年,仅仅因为我不能够把朋友带到家来放声说话和笑,不能不在他们进门前压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说:嘘!我爸爸在写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这个写作的父亲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从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个电影剧本之后,这一年,他在苦苦地写什么。

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见一个早衰的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后脑勺已裸露,伏在案前。我偶然发现这个已老的人是自己父亲。长久长久地佝偻伏案,使他颇高的身体中出现了一种矮小。头发并没有白许多,而相比之下,贺叔叔的白发是那样一种年轻。

这一年,我完全没在意他。我带了女同学们来洗澡,和宋峻谈笑,就随他去坐牢一样地坐,随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来;烟缸空了又满。

我一向对我爸爸那种不近情理的怜惜突然回来了。我声音很轻地问:爸爸,你在写什么?

他回头看,认出是我。又把头转向墙壁。什么也没回答。他的后背出现烦躁。他原以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我有点尴尬。大家都要下台阶,我只好说:是长篇小说吧?

他回答,嗯。非常勉强,好像给顶外行又顶热心的人问着了,快些报答一下他的好心与愚蠢,好让他及早闭嘴。

我说:我说呢!你一直在写长篇小说呀?

他就像不再听见我说话。

我明白我不该再多说什么。却又来一句:嘿,现在有句时髦话爸你知道吗?叫做:打捞失去的时光。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没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菜泼进马桶里,一边微微清理喉咙,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开水溅得哪里都是。他背驼得厉害多了,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累。

他端着颤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他说:每次宋峻说九点钟一定送你回来,都要过十点!我很不喜欢你们年纪轻轻就说话不负责!

忽然是这么个借题。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么怪。

他坐回桌前。我视线又回到电视上,余光见他把笔放进墨水瓶里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我越发想知道他在写什么。一天我爸爸出门去,我妈妈照例装着翻找脏衣服实际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迹。从抽屉里找到一些纸片,上面有贺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迹。马上明白它是什么。就是贺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浅的生活记录。我爸爸又在为他写作。

不知道我妈妈有什么样的感触。她的阶段性生命焦点暂不在我爸爸为谁写作、写什么的问题上。我把那页记录仔细放回原处,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视桌角那摞稿子,一阵莫大悲哀。似乎整个国家、民族、我父亲和我自己所焕发的隐约希望都沉没下去。原是没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远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没有这个机会来赎回他那一记耳光,他不可能去宁静地死。他心中那罪与罚的概念纯朴、孩子气到了极点。他的良知也简单、脆弱到了极点。

我知道我无法把我爸爸从这样的自我苦役,这种牺牲下解救出来,我只有随他去,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解脱。只能是这样垂手而立。眼睁睁看他坐在日日增长的稿垛前老弱下去。他五十岁了,我的老父亲。他日夜在赶啊赶啊,只怕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够服完他心灵上这场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