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2/7页)
我牵着贺叔叔的手从另一条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
已经下平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着。凌晨来得特别早,窗纸在我睡去不久就自了,透出看瓜老汉贴的剪纸。我躺在草席上那个贺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体嗅和汗水长久地蚀着席面,他的身高和体宽,准确地在席面卜投下一个形影,一片微黑颜色在草席中央,蓄积了三个夏天的灼热体温和忍耐。我就睡在那个印记上。它给我保护,让我感到安全。草席还有很重的灯芯草气味,和很重的贺叔叔气味混合。原来他自身就带着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灯芯草编织成的一层皮肉,熟韧而略带黏性。
我的一边是书垛起的墙。一本字典给翻得纸页全膨发起来,似乎还受过潮又晒过,整个地裂露在两片深绿硬壳封皮之外,一种飞张之势。墙角有一个暖壶,一肩的尘土,不知贺叔叔是隔过灰尘倒水来喝,还是压根把它从过日子里省略掉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收音机也没有。
或许他是高兴没有它的。
我坐起来,裤子和上衣都向上卷去。就那样脸颊上带着清晰深刻的草席印痕,走出门去。门给贺叔叔关得很严,用力拉开时整个棚子都给掀起一下。
贺叔叔睡在那条线毯上,在离瓜田十多米的地方。连堆柴草也没有。他躺得却很伸展,舒适,完全没有落荒者的猥琐。
我和他从来没有一个交流的办法,也役有资格交流。
我们只知道我们在彼此心里都占一些地方。我在他身边坐下去,并不面对他,用打哈欠之后泪汪汪的眼睛呆望他。
这个少女从来都是眷恋他的。他是一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并在吃尽苦头,晓得厉害之后变得更好看。更有形有色。
从很小,女孩子就得到灌输,好看就是他这样的高度、肤色、力量、出生背景。她从小就得到那种审美尺度:那样的音容笑貌叫做纯朴,那样的目光叫做做主人公。还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举手投足中,少女一直是爱他的;她的时代把她造出来就是让她去爱他的。她此刻想把头埋到他颈窝里。他的长辈式的巨大拥抱是她从小就渴望的。
真的是和那些传递情书,使个眼色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可我不知我希望什么。我只知道我希望一个接触,需要触碰;那祥的触碰,他十分舍不得似的。
他或许会同意收留我。我会求他:就把白天混过去,我们只在夜晚启用我们的真实身份。十八年活下来,原来这女孩一直藏着此番心计。她真的就想这祥和他待下去,混下去,走永远的瓜田夜路,牵着他残缺或健全的大手。
他轻动一下,盖在他身上的线毯向下滑一点。是冷的感觉。我想替他盖严实,露水激着,他会生病。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呆看,没法在梦幻里完成现实中的动作。一个属于愿望的未来的动作。我在未来的样子我可以看见,系着本地女人的红方格子头巾,在男人睡着时悄然把她一生的温情都给出来。她只看他一下,他受的痛苦、委屈和他早白的头发她都懂得,都怜惜。一个最成熟最会享受男人的女人,像那乞妇一样,拥有异常诱人的饱满胸部。
我坐在旱晨的清凉中,眼睛很慢地眨动。其实一切都在昨夜开始了。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女孩子长成一副崭新模样到他面前为了什么吗?还可能为了别的什么吗?接近和触碰都借了其他名义发生了。那件事早就在进展。他抽了许多烟,才渐渐睡去。一个在三年寂寞的田园生活蓄积了爱和欲望的男人非常吃力地睡着了。
太阳露出个边,我起身回瓜棚去。我在几步之外回头,看见他躺得如同地平线。孤苦清新的流放生活在他眉宇间蕴生出一种纯洁。它或许最早就是他的。社会带来的,都断在这儿。如此的纯洁,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那么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