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2/8页)

我为他难过。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说老年在逼近,只有爱情能安慰。它远比权力和威信根本。

他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想到。

他这六十八岁的男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公布了他的感情和肉体的秘密活动。

他的妻子越来越感到吞咽的艰难。她仍细声细语,说外面太冷,应该进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驳:外面的冷风会让她好受。

他明显地让人们知道:他有权代我决定,并惯于把握我的感受。他了解他自己的孩子,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

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对我像是许多年。被人这样盯着。

我爬起来,说已经没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却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女孩东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给人落下把柄这样的事。她不介意我刚得到的新身份。

事后人们对我依旧,但对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赞赏。

我在那一刻爱上了教授,他一直离我不远,每次回头,他都在看我。他有种骄傲在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庄严。他当然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正在产生后果。那个礼拜六的下午一点四十,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看,中文说,爱上了;英文说:堕入、沦入爱情。

一是上升,一是坠落。

每一个上升或坠落都要背叛那么多东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们都怀着美好的情谊相望,却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阳界和阴界相互会心着对方的存在。

后来船靠岸了,舒茨走过来对我说: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学;健康也是要学的,你要学会它。

是,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他。

谢谢。

是,心情很好。也许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暂旅行。下礼拜我或许会取消就诊。

三个星期了!

都好吗?

我想到要截止就诊。一阵子,我觉得还不行,什么还是耿耿于怀。

挺好,谢谢!加州很美!时间太短了,一直忙着问路。

中间有个间断。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里。我讲过这段吗?

他回来了,黑瘦、更驼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谈。在旅馆的楼梯上就能听见他打电活的嗓音,在电话上哈哈大笑。很不是个将功赎罪的态度。可他这四年在“五七”干校怎么过的,他一脸的“想不起来”,然后他说,过得去!

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块似的,如同他替贺叔叔写书的四年,形成一个空白。

我们在旅馆住到第二个月,隔壁的套间搬来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声谈笑,邻居的门砰地打开了。我看见一个粗壮的女人站在我们的门口。她门也没敲,拧了门把就进来。我爸爸的笑马上被堵塞。我也顿住阅读,看着她。这女人的脸在我记忆中浮上水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我爸爸身体做了半个欢迎姿势。于是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点像躲揍。

女人在离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对他说:噢,是你啊!音调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着女人的方脸宽额,牙齿给烟熏得微黄,眉毛细淡,褪色褪成灰黄两弯,在愤怒和冲动时洪成两条微红的肉棱。她穿一身铁灰,上衣口袋插一枝钢笔。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泼在我爸爸写到一半的稿纸上。我爸爸看着,什么抗议也没有。她边动作边说:老贺没听错!昨晚上楼他就听出你来了。还整不整他?还上台去划清界限,打个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父亲彻底记起了这位女县长。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区副书记。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贺叔叔从瓜棚里弄回城里。说是要长期治病。省城到处有这类没名分的前首长,前作家,前著名演员。他们都暂栖某隅,递状子,申诉,等候“落实政策”。就是复职,恢复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