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5/5页)

我?

我同他约会有两个多月。

我垂着两手,看着那个纸团砸在我脚边。看着一个人整个的愤怒过程:捺下电脑开关,搜寻目录,找出这封信,再打开打印机,让它温吞吞地、无情绪地将四页纸推送出来。再把它们撕烂,撕得不够理想,因而把它们挤压成一个大纸团,砸出去。一点反弹也没有,立刻淤陷在长纤维地毯上。

其实有许多零碎的时刻,我是完全能接收他的,这个老得相当尊严的男人。那些时刻包括他从车里忽然伸出两束复杂的留恋目光,来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测量的复杂程度。带有预言:或许这次别了就永远别了,六十多岁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展现给他。深灰色的目光让我感动、微痛。交往突然有了一层悬心的深度。

默默然,一阵子歇斯底里在我心里发作起来。我会追跑着,跟在他车后面,脚步像走在末路上。老人的留恋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题一样。

是啊。贺叔叔站在榆树小道上。

正是这种不断演习的永诀让我和舒茨近了。

冲突是造作。我是指极端矫情;我们尴尬得受不住了,就与人冲突。我在看一个老年男人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啸。很滑稽的,因为我不给他这个权力,把我扯到对手的位置上,我静观他对那个空缺位置发作醋意,发作专横,我嘴唇愈合如同某场谋杀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着他把大纸团掷到我脚边,它的体积和投掷的力量该有轰动,却被柔软地面吞咽厂,预期的声势被抵销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现一阵瘫痪。

我或许撒了谎。

我们都活得下去因为我们不计较别人撒谎。在别人对我撒谎时,我己明白他实质在说什么,我想明白实质而不想明白言词。实质是,他(她)在我对他(她)可知可控范围内造成一个失控和未知,造成一个人与人关系的喘息,休止。

你难道听不出一个邂逅的朋友对你说“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说的“昨天差点给你打电话”的真实意义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计较吗?这是调情。不光异性间需要调情,朋友间也需调情。墨西哥作家帕兹————听说过他吗?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谎称为艺术。一个善于调情的民族。

没有。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贺叔叔。

并没这样问我。他问:在中国。儿童受性骚扰的事普遍吗?他问过几次,因为他忘了我回答过他。有次他说成“性虐待”。

当然可以告诉你:是的。

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伤害。谢谢你不采用“虐待”。

让我喝口水。

让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

……几点了?

我在想,孩子们真的会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压制到下意识中去吗?容格说:潜意识和意识从来不存在明确的界定。已被知觉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觉中去。记忆被压制到那种浑然状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十一岁。

不曾。对谁我都没讲过,我没有把握我会对你讲。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脚步已不太均匀。手里拿几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欢它们。走到一个看去很中产阶级的碑石前。我那时己经愉快起来了;不失眠了,连好太阳也让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个扇形。对了,我还有下支香。那时我已充满兴趣来做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个坐在心理医生诊所里的中年女人,从来在各种仪式中找不到感觉。我把香点着,灵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实的视觉中许久才将火苗吻合到香烛上。我在墓前坐下来。不远有塘和莲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这些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