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姨娘(第2/3页)
宗家兄弟也只是初中生,不见得有特别处。他们是在上海长大的,说话有一点上海口音,但还是本地话,因为这位包打听的家里说的还是江北话。他们的言谈举止有点上海的洋气,不像本地学生那样土。衣著倒也是布料的,但是因为是宁波裁缝做的,式样较新。颜色也不只是竹布的、蓝布的,而是糙米色的,铁灰色的。宗毓珂的乒乓球打得很好,是全校的绝对冠军。宗毓琳会写散文小说,摹仿谢冰心、朱自清、张资平、郁达夫。这在我们那个初中里倒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只会写“作文”。我们的初中有一个《初中壁报》,是学生自治会办的。每期的壁报刊头都是我画的。《壁报》是这个初中的才子的园地,大家都要看的。宗毓琳每期都在《壁报》上发表作品(抄在稿纸上,贴在一块黑板上)。宗毓琳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太出众,有点卷发,涂了“司丹康”,显得颇为英俊。
小姨娘就为这些爱了他?
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厅,是为了去借书,——宗毓琳有不少“新文学”的书。是由小舅舅章鹤鸣陪着去的。章鹤鸣和我同班、同岁。
第二次,是去还书。这天她和宗毓琳就发生了关系。章叔芳主动,她两下就脱了浑身衣服。两人都没有任何经验。他们的那点知识都是从《西厢记·佳期》、《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得来的。初试云雨,紧张慌乱。宗毓琳不停地发抖,浑身出汗。倒是章叔芳因为比宗毓琳大一岁,懂事较早,使宗毓琳渐渐安定,才能成事。从此以后,章叔芳三天两头就去宗毓琳住的方厅。少男少女,情色相当,哼哼唧唧,美妙非常。他们在屋里欢会的时候,章鹤鸣和宗毓珂就在竹丛中下象棋,给他们望风。他们的事有些同学知道了。因为王霈的同学常到王霈家去玩,怎么能会看不出蛛丝马迹?同学们见章鹤鸣和宗毓珂在外面下象棋,就知道章叔芳和宗毓琳在里面“画地图”——他们做了“坏事”,总会在被单上留下斑渍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姨娘的事终于传到外公的耳朵里。王霈的未婚妻童苓湘和章叔芳同班。童苓湘是我的大舅妈的表妹。童苓湘把章叔芳的事和表姐谈了。大舅妈不敢不告诉婆婆。外婆不敢不告诉外公。外公听了,暴跳如雷,他先把小舅舅鹤呜叫来,着着实实打了二十界方,小舅舅什么都说了。
外公把小姨娘揪着耳朵拉到大厅上,叫她罚跪。
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才十六岁……!
一个“包打听”的儿子……!
章老头抓起一个祖传的霁红大胆瓶,叭嚓一下,摔得粉碎。
全家上下,鸦雀无声。大舅舅的小女儿三三也都吓得趴在大舅妈的怀里不敢动。
小姨娘直挺挺地跪在大厅里,不哭,不流一滴眼泪,眼睛很黑,很大。
跪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是二嫂子——我的二舅妈拉她起来,扶她到她的屋里。
二舅妈是丹阳人。丹阳是介乎江南和江北之间的地方。她是在上海商业专科学校和二舅舅恋爱,结了婚到本县来的。——我的外公对儿子的前途有他的独特的设想,不叫他们上大学,二舅、三舅都是读的商专。二舅妈是一个典型的古典美人,瓜子脸、一双凤眼,肩削而腰细。她因为和二舅舅热恋,不顾一切,离乡背井,嫁到一个苏北小县的地主家庭来,真是要有一点勇气。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但是全家都还把她当作新娘子,当作客人,对她很客气。但是她很寂寞。她在本县没有亲戚,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而且和章家人语言上也有隔阂,没有什么可以说说话的人。丈夫——我的二舅舅在县银行工作,早出晚归。只有二舅舅回来,她才有说有笑(他们说的是掺杂了上海话、丹阳话和本地话的混合语言)。二舅舅上班,二舅妈就只有看看小说,写写小字——临《灵飞经》。她爱吹箫,但是在这个空气严肃的家庭里——整天静悄悄的,吹箫,似乎不大合适,她带来的一支从小吹惯的玉屏洞箫,就一直挂在壁上。她是寂寞的。但是这种寂寞又似乎是她所喜欢的。有时章叔芳到她屋里来,陪他谈谈。姑嫂二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她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对小姑子的行为是同情的,理解的,虽然也觉得她太年轻,过于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