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第4/8页)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 『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著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 『黑烟』,是成团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脏、丑。)!说那路面是『无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忆苦思甜的热情,指著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不时还总吊著几个蹭车的,瞅著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 『人力车,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象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著卢胜七,兴奋地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领馒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