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第8/9页)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习』?”

“资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了资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滔不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搓手,勉强地听著。

荀磊从一旁看著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毛孔粗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她们的衣著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们的毛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 Em 纶衫,胸口上有著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杂色拉毛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面,显得十分潇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劳动群众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氏家庭而“爱屋及乌”地对杏儿充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资讯工具”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辞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资讯接收器”,还是“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大爷荀大妈而兼及荀磊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入的“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逼问面前,她心底里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肿脸!”

冯婉姝愕然。

在一旁静观的荀磊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杏儿突然暴露出了一种村野式的蛮横无礼。

幸好这时候荀大妈走了进来,她招呼杏儿说:“杏儿呀,你累了吧?走,跟大妈那屋歇歇去。我都给你预备好啦!”

杏儿便随荀大妈到了外屋。原来荀大妈已经在屋当中拉了个挺像样的布廉儿,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长沙发正好隔在外间,长沙发已被打开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并且已经铺好了单子,搁上了枕头和被褥。荀大妈把杏儿引到沙发跟前,对她说:“杏儿,你睡一觉吧。睡醒了,咱们晚上包饺子吃——你大爷现在胸不疼了,正养神呢,他说晚上吃饺子,咱们今天吃一整天的家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