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但当了喇嘛可以结婚,结了婚的人也可以去当喇嘛。(第2/3页)
“老喇嘛奥金巴是不是常常欺压你们小喇嘛?他打你打得厉害吗?”
“奥金巴从不打我们。他就是教我们念经,带著我们外出念经去。”
“念经的时候他是不是坐一边歇著,主要让你们小喇嘛站著念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念。那时候阔人家办丧事,一般都要请两三棚经。再阔点的请四棚,和尚一棚、喇嘛一棚、道士一棚、尼姑一棚。最阔的请五棚,和尚加一棚。念经全是坐著念。上午八点多钟一到就念,念一个来钟头,上午三遍,下午一点以后,再来两遍。”
“主家给的钱,你们小喇嘛能得著吗?都让那奥金巴独吞了吧?”
“我们能得著。奥金巴领著念,他叫 『正座』,他多拿半份钱。比如我们得三块,他得四块五。”
“你不觉得那是剥削吗?他为什么拿那么多呢?”
“倒没觉得他剥削了咱。咱的经是他教的呀。《归一经》、《白度母》、 《绿度母》、《心经》他都给教会了。还有 《供师经》,特长,他也给教会了。他还教会了我吹 『刚咚』。那是从西藏传来的喇叭,两米多长,只能发两个音,一个高音,一个低音。没点力气还吹不响哩!”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当年过得倒挺不错哩!”
“倒是不挨打受骂。可后来那票子不值钱,棒子面都一天涨好几回价,甭说我们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奥金巴也不宽绰,所以他那大儿子跑出城去,参加了解放军……”
“这是真的吗?奥金巴倒也这么跟我们说过,可他那大儿子怎么不回来找他?也没封信来?”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著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著粮食口袋往粮店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最易于沈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作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著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头肯定著,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十七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扶来推。薛师傅的岳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火车司机”的女儿, 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著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风尾扇,别人用的是真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所镶的小镜子则象长出“萝卜花”的眼晴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在“文革”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了“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