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4/9页)

过了一周左右,舅公的次子毅林也从香港过来。他不必像舅公那样,从虹口的明华坊(外婆的老房子,与舅公失去联系前的旧地址)一路找到杨浦区的控江四村,他只须来电话说定航班,二舅和姨父就一起扛着牌子去接,直接把他安顿在东风饭店。虽然转几辆公交车到机场比去趟崇明还费周折,可一接到人,他们就能跟客人一起,平生头一回坐上出租车——从此,那辆“湖蓝色、看起来古色古香的上海牌轿车”就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也难怪,哪怕时间轴再往后挪十年,坐出租车仍然属于奢侈行为,以至于我表妹一度立志要嫁个出租车司机,可以天天免费经过高架上那个著名的外滩大拐弯。

毅林比我后来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香港人都要木讷些,阔边眼镜,脱掉夹克衫以后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他说的是那种自认为是“港普”、实际上比港普还难懂的语言,面对一屋子好奇的耳朵,难免理屈词穷,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在出汗。我母亲念过英文本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只有当他们俩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毅林嘴里的单词才有可能被完整准确地翻译出来。尽管如此,舅舅们还是更喜欢围着毅林问长问短,看他熟练地摆弄自动相机和随身听,追问他侨汇券该怎么用,《霍元甲》的续集《陈真》里还有没有赵倩男。我一直搞不懂舅公和毅林之间是怎么交流的,毅林只能听懂三五成宁波话,而舅公的广东话和英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单词,而且一律带着倔头倔脑的宁波腔,尾音总是来一个凶巴巴的沉降,就是姚慕双周柏春《学英文》里的那种调子。比方说,父亲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舅公念叨的“改喽改喽”,原来是说他当年刚到香港时居住的“骑楼”(3)。“你去看金陵路那边就懂啦,”父亲得意地告诉我,“以前广东人到上海都住在那里,至今还留着不少骑楼呢。”

那段时间里,有关上海的历史地理知识,我增长的见闻又岂止“金陵路”这一处?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得费点口舌描述一下我从小的居住环境。即便从“地貌”上看,杨浦区的控江四村(始建于五十年代的第一批工人新村)也很像个真正的村子。此地本来就向下凹陷,再加上与其依傍的宁国北路(原名黄兴路,1949年后更名为宁国北路,八十年代末又改回原名)桥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门口时常常有站在山脚下的错觉,就连过条马路也值得我激动好一会儿。我的童年,就被那条马路那座桥斜着身子揽在怀里,外面的车水马龙到这里就先过滤掉一层,让我浑然不知所谓“上海滩”的前世今生。我的家,往东北五角场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大片农田,夏天乘凉的保留节目就是到田埂上采点野花,或者捂着鼻子参观猪圈。而当年新村里的面貌,也是如今的小区居民无法想象的。据说控江四村原先是大片坟地(小学作文课上,老师甚至叫我们闭上眼睛,想象1949年以前,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半夜里会闪着蓝荧荧的光),盖上水泥砖石工房以后还是留下不少空地无人打理,基本上都是被我们这些住在底楼的居民用竹篱笆圈起来自己搞绿化的。外公有耐心侍弄花草,外婆有劲头改善伙食,于是小花园里种蔷薇丝瓜甚至枇杷树,养鸡养鸭甚至养兔子——当年不懂什么叫世外桃源,也没有环保意识,只当全上海人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真的是等到舅公驾到,家里的长辈才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把一个更大更世故、年代更久远的上海,乃至以某种方式由上海通往的整个世界,都推到我眼前。我跟着他们去玩“大世界”(那当然也是打着陪舅公和表舅的旗号),在1917年造的哈哈镜前傻笑——其实没那么好笑,纯粹是因为这一路长途跋涉,不使劲笑一笑似乎辜负了在三辆公交车上颠簸的辛苦;南京路上,我被人流的汹涌吓得不敢上公共厕所,愣是忍了大半天;在“小绍兴”饭店的桌边,我被挤到角落里,使劲皱起鼻子吸进鸡肉的香气,一碗碗滚烫的鸡粥就在我头顶上传来传去。那时候,只要一醒来,我就能感受到阿姨舅舅们的雀跃,他们言简意赅地谈论着各种可能性:换外汇,经济担保,读语言学校,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