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3/16页)

当时手机正在充电。用脚后跟都能猜出他用生日做开机密码。新来的一条微信直接显示在屏幕桌面上,用英文,一个叫Lilian——莉莲,听起来像某种酥皮甜点——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但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人只有碰到问题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潜能。十分钟之内,我准确地找到莉莲和吴凯文的对话窗口,把他们近一年里所有的英文对话浏览了一遍。原来我的英语这么出色,而且自带无用信息过滤系统。我要寻找的是一尾谨慎的鱼,披着异族语言的鳞,在工作的海藻间无声游过,搅开的涟漪隐没在一堆欲盖弥彰的标点和表情符号里。可以确定的有三点:她是他的下级;他们的言辞是最近才开始暧昧的;她对他说“你真够义气”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回了一句:应该的。

这类俗套的剧情本来应该夹杂着更为挑逗的字眼,但也许他早就随手删掉了。他不舍得删掉的句子是“Tell me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告诉我何时你我才能重逢),因为他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今年唱烂大街的那句歌词,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血往上涌,但我的理智还在。我的英文不如他流利,只敢在他的窗口里用最简单的词追问她:“诺言?真的?”这句话一发出,我就立马在窗口中删除,顺便把她刚才那句问话一并抹去,然后飞快地退出窗口。

“明天我休假,我会履行诺言。明早电话联系,带上那张券……你敢来吗?”她的回答既快又简洁,正好占满手机桌面的宽度,像拉起一条横幅。我能想象出按键的是纤长而灵活的手指——用在别处,这些手指想必也同样灵活。

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再打开窗口,这样就不会留下已读痕迹。等他看到时,会以为她只说过这一句——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我冷冷地哼着那句英文歌词,从他的卧室门口经过。我的身上也长出亮闪闪的鱼鳞,连鳍都有。鱼鳍只有在受到攻击进入战斗状态时才会张开——我在专栏里写过这个句子。

但我至少是一条阅鱼无数的鱼。那么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处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径。放下牙刷,借着盥洗室里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很好,我对我说,你昨晚的睡眠质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时更看不出眼袋;你进可攻退可守,你的账户很安全,你用你这几年积累的资源随时可以换来更多的工作,或许还有更多的男人;难道你从来不曾暗暗盼望过处理一场真正的变故,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好把自己平时纸上谈兵的那点同情心和优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这些工整的反问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赶紧扭过头,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设定好煮粥程序的电饭煲插头,弹开盖子,看着一股热气喷薄而出。我拨通了吴凯文公司的总机。

“请问Kevin到公司了吗?有件业务……”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捏尖嗓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绝对认不出我的声音。

但电话那头似乎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您好。Kevin……他暂时不在公司。什么时候可以联络……我说不准。我个人建议您把名字、联系方式和业务范围告诉我,我们会安排别的同事主动找您跟进的。”

“哦……那再说吧。那么Lilian小姐呢?”我试探着问。

那边干笑一声,语调和语速恢复到刚接起电话时的水准。“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机应该会保持畅通。如果事情紧急,我还是建议您留下联系方式。”

我挂了电话。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隐约的亢奋堵在横膈膜附近——住在楼上的歌剧演员曾经给我指过具体位置。我忍不住张开嘴,试图像她那样,用声带把这股气息逼出咽喉。气刚爬到声带,我的思绪就挪到了别处,最后只好草草呜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