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云的世界(第12/32页)
张炽恍悟缘何那伙计会把他卖了。
同丰面馆后边的厨房有一个杂物间,老板当初雇用张炽的辰光承诺是“包吃包住”,孰料进去了才知是住那样的破地儿。所幸张炽也无牵无挂,住便住了,变着法儿与周遭几个店主混熟了关系,将来好方便高就。老板倒也拎得清,知他机灵,每个月多多少少都额外赏些给他,硬是将他留下来了。不过张炽胃口大,小钱儿哪里满足得了,于是说服钟表匠孟伯疏通路子,让他暗中在赌花会的地方轧了一脚。
但是那天三更半夜被孟伯从杂物间里叫出来,还是头一遭,张炽也不计较,只当是有好事上门,于是乐呵呵地出来见人。但一看孟伯在路灯下一脸仓皇便知不对,于是隐隐有些懊恼起来。
“我们老板死了。”孟伯颤声道。
“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您老人家也赶紧退隐在家享清福吧。”张炽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想缓和一下孟伯的紧张。
“死得太吓人,这次你要帮忙。”
张炽自然知道这个时辰叫他出来,必定是那洋鬼子死得不正常,只得叹了口气,问道:“他人呢?”
“店里。”
高文狰狞的死状确是将张炽吓了一跳,要退出来已来不及,因孟伯打着手电,恰照在水泥地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子上。
“这事儿得叫巡捕房来办呀,叫我有什么用?”张炽强作镇定,腿却早已软了。
“不成!”孟伯的神色即刻阴戾起来,尤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愈发可怖,“是老板在门上留了字条,叫我到店里一趟,我到了这里就看见他死了,巡捕查起来,必然会疑到我头上来!”
“那你要怎样?”
“把这里清理一下,冲掉咱们的脚印,再报警。”
于是张炽拿了提桶与刷子过来,他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因心里隐约觉得孟伯就是凶手,所以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怕自己小命难保。勿如老老实实将现场清理过,逃出自己一条命来再说……
正与夏冰交代事体的辰光,二人都不晓得,孟伯已悬空垂吊在高文借以逃脱的老虎窗上,舌头伸得老长,全身僵硬如岩石。
施逢德最近很喜欢系长领带,自十年前妻子过世之后,他便不太系领带,佣人手脚粗笨,且他总不愿意让身份卑微的妇人亲近身体,上官珏儿除外。
他从不认可她的高贵,在心底里只排到“戏子”的程度,既珍稀又平庸,而上官珏儿的平庸,必是他这样历经沧海的男人才体味得出来,年轻气盛的热血男儿与好色体衰的老头子是分辨不清其成色的。但她就是有那份魅力,贴近任何人都自然至极,他们愿意让她触摸,受她奚落或调笑,以为那便是福气。
如今两个儿子均离他而去,施逢德竭力压抑内心的失落,他虽每天签支票出去,以确保常云能在狱中一切安好,然而内心早已放弃他了。他晓得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尤其大儿媳近日里已有些不正常,每日在阳台上一站几个钟头,不梳洗换装,只捧着常风的遗像远远对住天边一缕呆滞的云。他隐约预知这个家已碎了,他辛苦多年建下的基业也正逐渐土崩瓦解。
“逢德,我想替你生个儿子。”
上官珏儿在他耳边讲了这样一句,似是伸出一只手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了,唯独害怕外头仍是漆黑夜空,雾茫茫找不到方向。感动之余,他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的刁滑让人无处可藏,只能乖乖钻入那些设计好的陷阱,且是对她满怀感激的。
于是施逢德在花园路给上官珏儿买了一幢宅子,浅灰色的墙面,花园亦是小的,只够摆一缸鱼,种一墙绿萝。二楼的彩色琉璃门灰扑扑的,一看便是先前有人住过,金棕色芙蓉花纹的墙纸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唯大晴天时,阳光烘暖了窗棂上的回旋形木纹。二层的睡房里只一面落地穿衣镜并一只大衣橱,法式四脚床还是上官珏儿自己从原来的住处搬过来的,一楼腾出两个房间,给她姆妈住,这个名义上的姆妈实际承担了娘姨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