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4页)

聪子的眼角残留着几分屠苏酒的醉意,因而,她那混在孩子们欢声笑语里的下面一段话,看样子也许是酒后真言。聪子放肆地瞧着向身边走来的清显,滔滔不绝地说道:

“这几天我活得很高兴,谢谢您把我当作您的未婚妻介绍给别人。王子们看到我这个老太婆,一定很惊讶吧?那时候,我感到,就是随时死掉我也心甘情愿。您有力量使我幸福,但却很少使用这种力量,对吗?我从来没有度过这样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会交上好运的。”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只得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人在幸福的时刻,说话就像轮船下水典礼上从彩球飞出的鸽子,一股劲儿向蓝天飞翔。清少爷,您很快就会懂得的。”

聪子在如此热情的表白之后,又插了一句令他十分讨厌的话。“您很快就会懂得的”,这种预见显得多么自负,这是一种上了年岁的人的确信……

——几天前听到这种话,今天又听蓼科一番表白,清显心里一派晴朗,充满新的一年的吉兆。他忘记了每晚阴森的梦境,倾力于光明的白昼的理想和希望。于是,他不自量力,一心想光明磊落地大干一场,驱散身边的暗影和烦恼,使人人都幸福起来。乐善好施犹如操作精密机器,需要有熟练的技术。清显这时候,出乎寻常的轻率。

但是,把饭沼叫到自己房间来,不仅是出于一种善意,即想看到饭沼明朗的面孔,以便驱走身边的暗影。

几分醉意助长了清显轻率的举动。此外,他一方面看到蓼科这位老女仆一副道貌岸然、彬彬有礼的样子;一方面又觉得她像持续几千年旧时代青楼里的老鸨,那一丝丝皱纹中镶嵌着凝聚官能刺激的风情,这种风情暗暗默许了他的放纵。

“学习的事,饭沼什么都教过我了。”清显有意对蓼科说,“但饭沼没有教我的还有很多很多。其实,饭沼不懂的东西有的是。所以在这一点上,蓼科今后必须多教教饭沼才是。”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少爷。”蓼科殷勤地接过话头,“这位已经是大学生了,我这个没有什么学问的人,这种事儿哪敢……”

“所以,我刚才的话没有让你教他做学问的意思。”

“别拿我这个老太婆寻开心啦。”

他们两个谈话时,始终没有理睬饭沼,清显没有让他坐,一直站在那儿,眼睛望着窗外的湖水。天气阴霾,湖心岛一带寒鸭戏水,顶端浓绿的松树,葱茏茂密,岛上覆盖着枯草,俨如披着一件蓑衣。

听到清显一声吩咐,饭沼这时才挨着小椅子边缘坐下来。他怀疑,清显是否真的一直注意到他。看来,清显一定是想在蓼科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严。清显这种新的心理动机,使饭沼很是高兴。

“我说饭沼啊,刚才蓼科提到女佣中都在风言风语谈论一件事……”

“哦,少爷,那事儿……”蓼科连忙摆手制止,可是来不及了。

“说你每天早晨去‘拜宫’是有另外目的的。”

“什么另外目的?”

饭沼满脸紧张,放在膝盖的拳头也颤动起来。

“不必再说啦,少爷。”

老女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像个歪倒的陶瓷人儿。她似乎从内心里感到困惑,睁着双眼皮开得略显过分的眼睛,目光淡薄而锐利,快乐的心情浸染着松弛的嘴唇,嘴里镶着一口不太整齐的假牙。

“拜宫的道路透过主楼后面,那里面临一排女佣宿舍的格子窗户。你走过那里,每天都能和美祢见面。前天,你从窗棂里塞进一封给美祢的情书,是不是?”

没等清显把话说完,饭沼立即站起身来。他面色苍白,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感情,脸上细微的筋肉凸显出来。他那一直像个影子似的面孔孕育着阴沉的火花,眼看就要炸裂了。清显高兴地望着他,清显完全了解饭沼的痛苦,清显把那张丑陋的脸孔当成幸福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