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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迹讲经时提到古代唐朝的元晓,他在名山高岳之间求佛问法,有一次于日暮之后,野宿于荒冢之地。夜半梦醒,口干舌燥,伸手从身边的洞穴里掬水而饮之。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清冽、冰冷而甘甜的水。他又睡着了,早晨醒来,曙光照耀着夜里饮水的地方,没想到,那竟是髑髅里的积水。元晓一阵恶心,他呕吐了。然而,他因此而悟出一条真理:心生则生种种法,心灭则与髑髅无异。

“但是,我的兴趣在于,悟道之后的元晓,是否还肯将原来的水当做清冽的甘泉,一饮而尽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这么想吗?不论对方是个多么恶劣的女人,纯洁的青年都能尝到纯洁的恋爱。可是,当你知道这个女人的劣迹之后,当你知道自己纯洁的心象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描摹世界之后,你还能再从同一个女人身上尝到清醇的情爱吗?如果能,你认为那是高尚的吗?假如自己心灵的本质和世界的本质能够巩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这不等于将世界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了吗?”

说这话的本多,不用说并不了解女人,同样不了解女人的清显也没有办法驳倒他的这种奇谈怪论。但不知为何,这位任性的少年的心里,自认为和本多不同,一生下来就掌握着世界的秘钥。他也不知道这种自信来自何处。他感到,他那梦幻般的心性,那时而高视阔步、时而立即陷入不安的性格,以及命中注定的美貌,是镶嵌于自己柔软肉体深处的一颗宝石,虽说不疼也不肿,但却从肌肉的深处不时折射出澄澈的光芒,因而,他或许有着一副类似病人的骄矜。

至于月修寺的来历,清显不感兴趣,也不甚了了,而和这座佛寺没有任何关系的本多,却到图书馆查阅了资料。

这是一座十八世纪初建筑的较为新近的寺院。第一百一十三代东山天皇之女,为了追念英年驾崩的父皇,寄身于清水寺、信仰观音菩萨期间,对于常住院老僧讲解的唯识论产生兴趣,次第深入皈依法相之教义,剃发后依然避开原来作为门迹的佛寺,重新开创一座学问寺院,成为今日月修寺的开山祖。作为法相的尼寺,虽说至今依然保持其特色,但历代由宫中人担当门迹的传统已于上代断绝。聪子的大伯母尽管有着皇家的血缘,但却成了最初一位臣下的门迹……

突然,本多单刀直入地问道:

“松枝!你小子最近到底有些什么心事?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怎么会呢。”

清显一下子被揭了短,暧昧地支吾了一句。他用俊美、清凉的眼眸看着朋友。朋友看出自己的不逊并不以为耻,要是被他看出烦恼,那才是可怕的事。

要是现在披露胸襟,本多就会大踏步闯入他的心灵世界,谁也不许这么做,清显知道,这样就会立即失去一个朋友。

可是,本多此时很快明白了清显的内心动态。他终于懂得:要想同他继续做朋友,就得节制粗俗的友情;新漆的墙壁不可轻易触及,以免留下手印;甚至对于朋友的死活,有时也只能袖手旁观,尤其是那种因隐瞒而变得优雅的特殊的痛苦。

清显的眼眸此刻储湛着一种切实而诚恳的愿望,甚至连本多也爱怜起来。这是祈望将一切都停止于暧昧而美丽的彼岸的眼神……在这种冷峻而近乎破裂的状态中,以友情做交易的无情的对峙,使得清显成为一个乞求者,而本多却成了审美的旁观者。这就是他俩暗自希望的状态,也是人们称之为两个人的友情的实质。

  1. [17]唯识,佛教学说之一。认为一切存在都是自己识(即心)做出的假设,识之外不存在任何事物。​
  2. [18]元晓(617-686),新罗学僧,立志入唐,中途止,转以俗人生活为修行手段。为《华严经》、《大乘起信论》作注。号和诤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