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清显早已感到自己是有毒的小小棘刺,扎进了家庭这根粗壮的指头。论起这个,也是因为他学会优雅的缘故。五十年前,一个朴素、刚健、贫穷地方上的武士之家,在很短时期内就壮大起来,随着清显的成长,开始给这个家族悄悄带来一些优雅。但是,他的家庭和本能地对优雅具有免疫能力的公卿贵胄之家不同,清显很快感到将要迅速开始没落的征兆,就像蚂蚁预知洪水一样。
他是一根优雅的棘刺。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颗忌讳粗杂、喜欢洗练的心,实际是徒劳的,犹如一株无根水草。他想蛀蚀,却蛀蚀不了,他想侵犯,也侵犯不得。这位美少年认为,他的毒刺对于全家来说固然有毒,但全然是无益之毒,这种无益可以说就是自己出生的意义。
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岁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自己美丽、白净的双手,不让它磨出一个水泡来。他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于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
所以,眼下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小船?那是父亲从外国进口的小船,外形潇洒,涂着蓝白两色的油漆。对于父亲来说,那是文化,文化就是有形的物质。对于自己来说,那又是什么呢?不就是一只船吗?……
本多到底是本多,这时候,凭着他天生的直感,他很理解清显为何突然陷入沉默。他虽然和清显同年,但他已是青年,是一位决心成为“有用”之人的青年。他果断地为自己选择了这一使命。而且,对于清显,他多多少少带一点麻木和粗疏,他知道这种巧妙的粗疏,朋友是会乐意接受的。清显心灵的胃口,对于人工的食饵,具有惊人的消化能力,即使是友谊。
“你小子可以着手做一项运动,虽说读书不多,但看你那脸色,就像读书破万卷,给累倒了似的。”
本多直言不讳。
清显默默微笑着。的确,他不爱读书,但却频繁地做梦。他每晚所做的梦的次数,足足敌得过万卷书,他实在读累了。
……昨夜,就是昨夜,他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停放在窗户宽阔、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窗外是黎明前紫色的晦暗,小鸟的鸣啭充满天地之间。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长的黑发,低俯着身子,扒在棺材上唏嘘不止,细软的双肩不住抽动着。他想看看女子的面庞,但是只能微微瞥见那白皙而忧戚的前额。这白木棺材一半盖着宽大的布满豹纹的毛皮,周围镶嵌着众多的珍珠穗子。这一排珍珠,含蕴着拂晓时分不太明亮的光泽。房子里没有香奠,只是飘荡着西洋香水那种熟透了的水果般的味道。
清显呢?他由半空里向下俯视,确信自己的亡骸就躺在那口棺材里。他虽然这样确信,但还是千方百计想看上一眼,以便证实一下。然而,他的存在就像一只早晨的蚊子,只能在半空里歇息羽翅,决然看不见钉上钉子的棺材的内部。
……他满心充溢着无尽的焦躁,睁开眼来。清显在他偷偷记下的梦的日记里,对于昨夜的梦也记上了一笔。
最后,两个人下楼来到停船的地方,解开缆绳。一眼望去,半面湖水映着红叶山,好似燃烧的火焰。
乘上小船,船身一阵摇摆,这时使得清显对这个不安定的世界,唤起了最真切的感觉。一瞬间,他的内心鲜明地映现在涂着白漆的船舷上,也在大幅度地晃动着。他由此感到非常快活。
本多将船桨在湖岸的岩石上用力一顶,小船划向广阔的水面。绯红的湖水细波粼粼,仿佛将清显闲适的心情进一步散放开来。那粗犷的水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他确实感到,自己十八岁秋令一日午后的这个时辰,就这样滑去,再也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