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抱歉,你觉得抱歉?我真是个傻瓜,一开始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钱。你大概是整个祇园最昂贵的女仆了!要是我卖掉你的骨头可以抵消你的一部分欠债,那我早就把它们从你的身体里抽出来了。”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但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初桃就站在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等着替她系腰带,阿姨拿着一块手绢,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眼。

“好吧,全弄脏了。”阿姨说,“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必须先止住抽泣,然后重新化妆。”

我很清楚初桃为什么哭。她得到一道禁令,不准把男朋友带到艺馆来,而她男朋友也就不来找她了。前一天早晨得知此事后,我就确信初桃会迁怒于我。我急切地想在她发现我之前下楼去,可已经迟了。她从阿姨手中抓过手绢,示意我到她跟前去。我当然不愿意去,但是我没办法拒绝。

“你的事情跟千代没有关系。”阿姨对她说,“你就到房间里去把妆化完吧。”

初桃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我花了好多天,琢磨该如何毁掉你的生活。”她对我说,“但是现在你想逃跑,正合我意!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我本来一直巴望着自己动手收拾你。”

我朝初桃鞠了一躬,没说什么就拉开门出去了,我知道这么做很粗鲁。她本可以为此而揍我,但她仅仅是跟着我走进了厅堂,然后说:“假如你想知道一辈子做女仆是什么滋味,就去跟阿姨聊聊吧!你俩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了。她有一个残废的屁股,你有一条断胳膊。也许有一天你连看起来都像个男人,就跟阿姨一样!”

“你走吧,初桃。”阿姨说,“向我们展示一下你出名的风度。”

我五六岁的时候,从没想过京都会跟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关系。那时我认识我们村里一个名叫“昇”的小男孩。我认定他是个好孩子,可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我想这就是他讨人厌的原因。每当他说话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鸟,或是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于是可怜的昇常常坐在地上哭泣。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体会到了像昇那样生活的滋味,因为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向来都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象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一无所有。

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于是京都人似乎除了樱花没什么可谈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宴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不再幻想某天夜里醒来发现佐津潜入我们艺馆来救我,也不再幻想能通过其他途径听到远在养老町的家人的消息。后来,一天早上,当妈妈和阿姨正在为带奶奶外出野餐做准备时,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那是一个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长的盒子,外面包着厚厚的纸,还扎着一根磨损了的细绳。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既然周围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正面上的名字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