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第4/9页)
“卡拉斯先生,他哦,已经给我付了很多钱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酒店里的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星期天,胡利安就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无论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是把我带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先生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我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以后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酷兹则卧在他的大腿上,我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客厅里。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佩内洛佩。”他答道。
我希望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惟一深爱过的女人。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和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玛索读了那些手稿之后,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玛索的说法,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里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再要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乳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后来胡利安恢复了言语能力,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可是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的。你会干什么?”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萧邦的小夜曲,结束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生意的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和奥芬巴赫的作品。
“嗯,这样好多了!”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惟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那些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腾出阁楼给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上教堂做弥撒,然后两人再一同散步。依莲·玛索救了他这条命,她要的回报,除了友谊之外,就是让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里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罢了。依莲还开玩笑地说,酒店里的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的温存。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了许久,我在暗夜里瞥见了他那张脸,竟已泪流满面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这也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个星期,我们每个早晨都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里,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就知道他是否还爱着佩内洛佩,而无须多问。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我学会了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以求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对巴塞罗那灰暗的生活无所谓了。我扪心自问了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玛索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那两个星期,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回了自己,在那两个星期里,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