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不确定性原理(第2/3页)
“燕子男?”她说。燕子男说:“嗯。”
“你从不想念那个城市吗?”
燕子男眉头一皱。“想念。”
斜坡对面,那只黑鹳抬起长长的腿,然后又犹豫不决地放下。
“我也想念,”安娜说,“我很想念每天报时的打钟声。有时在那里我会忘记还有时间这种东西。可是钟声响起,突然你就知道是五点了。”
燕子男回头看着安娜,片刻工夫,她看到某个念头悄悄溜进他的眼中。他用细长柔韧的手指从树木落到地面腐殖层的东西中抽出一根纤细的松针,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从某个特殊的角度插进一块洒满阳光的地里。然后,他又伸长脖颈看着松针投出的影子,皱着眉毛,严肃地点着头。
“当,”他庄严地说,“当,当。”
过了会儿,安娜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陌生的某种人类语言,而是在拙劣地模仿钟楼的敲钟声。
燕子男只让左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实,”他说,“快接近三点十五分了。”
安娜无法像燕子男那样忍住笑意,她满面笑容地望着燕子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燕子男皱了皱眉头,左右摆着脑袋。“如果你知道真正的北方在哪里,就可以比较精确地估算出自己所处的维度,做个简单的日晷不用多大本事。那就像座影子钟。瞧——松针就像晷针,我们可以想象它周围有个钟面。”
“什么是‘鬼[28]’针?”安娜问道。
“晷针就是细长的手臂,用它的影子指向小时。你知道吗?这个名称是从希腊语中来的——叫‘知者’,因为它知道时间,用它的影子语告我们。”
安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哦,”她说,“像你。”
燕子男发出一种声音,只那么一声,轻轻地,像迷了路的笑声。“嘿。”
安娜压低脸贴近地面,以跟它相似的其他东西的角度看着斜插的松针。
很快,她又跪坐起来,仰望着燕子男。
“燕子男?”她说。燕子男说:“嗯。”
“总有一天,我会像你一样无所不知。”
这时燕子男认真地皱起眉头,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想了好长时间,长得安娜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是,最后,他迅速吸了口气,微弱尖细得像松针,然后开始讲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都知道,亲爱的,”他说,“再说,我也没那个兴趣。我无法想象那样会很快乐。当然,知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掌握的东西会变成我们的工具,没有好工具供我们使用,在这个世界上是很难继续生存的。
“但知识又代表着某种死亡。一个问题中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宇宙的全部潜能。同样,某个知识片断又是僵死和贫瘠的。各种问题,安娜——问题要比答案有价值得多,而且也不大可能把事情搞得糟糕透顶。如果你能不断地追寻问题,就不会太偏离正轨。”
安娜感到不解。“为什么?”
燕子男笑了。“问得好。”
如果她刚才打盹了,现在醒来了;如果她刚才只是躺着,现在坐起来了。这个古老的蓝色世界逐渐消失,化作灰色。
她的目光又跟年迈渔夫的眼睛相遇,他正冲安娜微笑。
安娜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回大海。
更多的时间从她紧闭的双眼周围流去,渐渐把厚厚的云层磨薄,足以太阳把一道清亮的影子投到海面上。
那是舒展的翅膀的影子。
安娜眯起眼睛抵挡着散射的光辉,望着天空。那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鸟,看那庞大的体量好像应该飞不起来。它像只大海雀,腹部颜色发白,但是,当它倾身斜飞、顺风转向时,安娜看见它的其余部分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黑若暗影——脑袋、脊背和翅膀都是黑的。看见它后,安娜的心如波涛汹涌,好像心本身变成一只捕鱼的鸟,从她安静的心海表面破浪而出。咸湿的海水蛰疼了她的眼睛。她想喊叫,想用鸟的语言呼唤鸟儿,想喊,想叫,想挥舞手臂,可是,她还来不及活动,鸟儿就斜身迎风而去,兜了个圈子,迅速消失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