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二十七章 清斯濯缨(第3/5页)
冰凉的泪水浸湿绣枕,将一朵宜喜宜嗔的桃花染得幽暗深沉。小莲儿拿了帕子给我拭泪:“姑娘还病着,还是少些伤心吧。”
我在枕上别过头去,泪如泉涌。青纱帐宛如阴沉的天空,牢牢迫在头顶,教人透不过气。小莲儿本来强忍着,这会儿也终于痛哭起来:“奴婢从没有见过人是怎么……过去的。”
我叹道:“她认我做姐姐,临去之前,却连一声姐姐也没来得及唤出来。是我对不住她。”
小莲儿听了,哭得更加厉害,连她身后的两个宫人都陪着哭起来。忽听寝殿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莲儿,你糊涂了,姑娘身子不好,你怎能招她哭?!”
小莲儿忙收泪,惊恐道:“是。奴婢错了。”
芳馨冷冷道:“你们都出去,到外面跪半个时辰。”
我忙道:“那又何必——”
芳馨看我一眼,不容我反驳。向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芳馨在管束,我也不好干预,于是将后半句话咽入腹中。待众人都散了,芳馨方唤进绿萼和小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围在我的床前,喜极而泣。
我一手拉住绿萼,一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躺在这里,你们在下面磕头,好像是我死了一样。刚才姑姑不让小莲儿哭,如何自己又哭起来?”
芳馨从袖中掏出一幅皱巴巴的绢子擦眼泪:“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也不忌讳!”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会儿也自去外面和小莲儿一道跪着。”
我摇摇头,望着绿萼和小钱道:“因为我的缘故,教你们受委屈了。”
小钱又哭又笑,眉眼挤作一团:“奴婢在掖庭属并没有受委屈,倒教大人为奴婢操心,病成这个模样,奴婢该死。”
绿萼只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拿过枕畔的锦帕,却无力举手。只得将帕子丢在绿萼怀中,低低道:“回来便好。”抬眼只见绿萼颈下的碎发中还沾着两根又细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这几天你们在掖庭狱中,着实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这里暂且不必你们服侍。”
绿萼道:“姑娘还病着,怎么能离了人?奴婢要留下来照料姑娘。”
芳馨面色憔悴,目光却愈加敏锐:“绿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绿萼还要再说,却见小钱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站起身来,躬身退出寝室。
天色暗了下来。芳馨拧了一个热巾,轻轻擦拭我脸上和手上的泪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帐里,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孔却恰到好处地隐在背光之处,鬓边的一枚银钗仿佛凝住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片天光。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芳馨柔声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叹了一声:“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这样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传晚膳么?”
我摇头道:“扶我坐起来吧。”
芳馨微笑道:“太医说要多躺着。”
我淡淡一笑:“坐起来,才好听姑姑说话。”
热巾在我手背上一滞,像熨帖在心头的一抹暖阳。芳馨将桃花枕竖了起来,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幼时在狱中,母亲怀里的悲伤、惊恸、幽怨和衰败,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气息。我凝视着芳馨道:“姑姑仿佛哪里变了。”
芳馨拉过我的手,如平常一样轻轻按摩手厥阴心包经,闻言一笑:“奴婢哪里变了?”
我笑道:“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责罚小莲儿她们么?”
我欣慰道:“姑姑赏罚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监牢中委屈数日,看来颇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满含冰冷的透彻:“坐过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当自强不息’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