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一章 无忝所生(第3/6页)

我插口道:“那长公主一定很恨皇上了?”

母亲连忙掩住我的口,说道:“不可胡言乱语。长公主从不与家人谈论此事。”

我忙道:“女儿知错。”

母亲点点头,又道:“你生父当年对废骁王十分忠心。事败后,抵死不肯背弃旧主,慨然与废骁王一道问斩。他临死前请求你父亲照顾我们母女三人。那年冬天我们在汴城西市被官卖,长公主竟亲来看视,我们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忆起昔年的白玉兰绣花鞋,我感慨道:“孩儿记得,长公主那日虽衣着华贵,却是通身素服。应是在为长兄长姐服丧。她待女儿好,全看在女儿的生父对废骁王一片忠心的分上。”

母亲将我搂在怀中,含泪道:“难为你知道得清楚。怨不得你父亲总说你若为男儿,必成大器,看来也不全是虚言。”

我站直了身子道:“可是女儿有话,不吐不快。女儿自观史书,见许多大好男儿,不是自绝性命,便是引颈就戮。不但一生所学尽数荒废,且丢下满门老弱,惶惶然面对严刑峻法,实是惨不堪言。女儿并非不敬佩,只是窃以为并不可取。‘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义。且为智者,固若此乎?’[2]”

母亲道:“我知道你心里最钦佩忍辱负重的能臣。我当年也并非不怨他。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才看清楚,是各人的心不同罢了。”

我垂头道:“是。女儿错了,不当妄议生父。”

母亲微笑道:“不,你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曾认真想过。望你以你生父为鉴,明白‘太刚则折,太柔则废’[3]的道理。母亲不望你飞上枝头,但愿你在宫中存小心,知变通,以保全自己为先。知道么?”

我深深颔首:“母亲放心,女儿知道。”

母亲拥我入怀,含泪吻我的面颊。一滴清泪落在我的脸上,被秋凉的风舐净后留下紧绷的触感。母亲虽衣食无忧,与父亲亦算得琴瑟和谐,但抄家灭门的煎熬与痛楚,对生父的怀念与怜悯,连同她心底深处的泪痕,永远不会消失。

年关将近,四处农庄的租子和私邑的税银都上来了,府里上下要检查修葺一番,众人也要添置些衣裳首饰与日用什物。因母亲读过书,精通算术,历来她分管的账目最是清楚。于是从当年冬天始,熙平长公主便提拔母亲做了内务账房的总管。母亲新官上任不敢怠慢,日日在账房点算钱物,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我入宫选女官的事情定下来后,就再也不必服侍柔桑亭主。每天上午跟着宫里出来的姑姑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到了下午无事可做,只看书习字打发时光。

母亲每日虽忙,到了晚间仍忙着给我裁制进宫应选所着的春衫。她将丝线劈成极细的四股,掺入新纺的棉线之中,细细拈成一股,在灯下织成几匹布。丝线是孔雀绿,棉线洁白,织出的布温软滑润,不似棉布的粗疏,亦有丝绸的爽滑,白中闪翠,令人耳目一新。母亲叫它隐翠。

听说宫中尚俭,太祖登基也不过只穿着布衣龙袍。如今宫中亦少戴金玉,反倒民间百业兴旺,许多官商都穿上了丝绸。当母亲问我织布的丝线要什么颜色时,我毫不犹豫地挑选了孔雀绿。听宫里的姑姑说,宫中目下只有一后二妃,以周贵妃最为得宠。

她的儿子高显和女儿义阳公主是皇帝的长子长女,皇帝爱逾性命。隐隐有风吹出,说皇帝有立高显为太子之意。我听了,自是一心想服侍周贵妃的子女。听说贵妃喜欢碧色,我若着隐翠做的衣衫,也能多几分胜算。

自从玉枢知道我要入宫,心中似有不乐。平日与我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沉默了许多。虽然从不诉诸于口,但她看到隐翠时,总是流露出欣羡的神情。虽只匆匆一瞥,目光却曜如闪电。母亲便哄她说,待我参选的事情一了,便给她与柔桑亭主各织一匹隐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