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2/18页)

这时候我们村的情况也稍微好转一些了,该揪出去的人基本上都像过筛子眼一样过了好几遍,新的苗头尚未出现。年轻的开镰帮们倒是干劲冲天雷厉风行,他们积极响应上面的最新号召,哪怕是一根鸡毛也捧来当令箭使,他们对村里村外进行彻底有效的整治:将道路拓宽整平了,把过去烧坏的房屋统统扒掉又进行了重建和修缮,在所有面街的墙壁上刷写了更加鲜艳夺目的标语和口号,又将村里多余出来的尘土泥浆和土坷拉,全部用板车运到那片死湖里——但那片湖始终没有被填住。至于原先的队部,也重新调整挂了面牌子,成为集体办公和开会的场所。虎大的那张松木大床也被当众付之一炬,松木的香味又在村里弥漫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永远烟消云散了。这样没过多久,大伙就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的睡眠习惯,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都打着呵欠,摇摇晃晃走出自家的院子,彼此在街上见了面,很自然地打声招呼,丝毫不觉得别扭,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种样子。

就在这群年轻人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待上面能再派人来视察羊角村,对他们的工作局面给予肯定的时候,那个矮个子朱部长倒灶的消息又像一枚利箭射穿了大伙长久期盼中紧绷着的神经。与此同时,还传下来一套崭新的理论:说世上任何事情都是会发生变化的,先进人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先进人物身上总会有缺点,缺点就好比是鸡蛋壳上的裂缝,有了裂缝就会招来苍蝇的叮咬,就会变腐变臭;一个人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终日不思进取,而是一味地把一点点小成绩当成包袱一样背在身上,久而久之,就会很容易由先进退步到后进。据说,矮个子部长犯下了贪污、受贿、奸淫妇女等一系列罪行。也就是说,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他没能经得起广大群众的监督和考验,最终走向了绝路。

前一阵子还对开会啦、纠察啦,充满狂热激情的那些年轻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住了,个个如霜刹的茄子,变得畏首畏尾,不知所措。他们对变幻莫测的形势和未来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对现实世界的疑惑程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很快,我们羊角村就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状况,消沉取代了先前的积极态度。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忽然从天而降的死湖,在人们的眼中再也激不起一丝感性的浪花儿了。

从近处的虎大和三炮身上,再到远处的那个朱队长的戏剧性变化,村里的年轻人从这三个响当当的人物身上,几乎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结局和命运,那就是: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被群众热爱和拥护过,而后又被迅速地批倒批臭,有人甚至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因此,从自发地组织起来搞帮会,到莫名其妙地走向无声无息的完结,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人再愿意提起来,仿佛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羊角村的土地上发生过。大伙已经学会了遗忘或者装聋作哑,没有人再肯铤而走险抛头露面。

整整一个冬季,天空也没有飘下一片雪花。

西北风带来的仅仅是腾格里沙漠肆虐的沙子,和西伯里亚那种没完没了的吓人的冷空气。场院里的那排曾经喧嚣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空了许久了,没有谁再愿意住进去。一层比老羊皮还要厚的沙尘完全覆盖了桌面,和里面的所有物品,连同那些喧嚣的往事,似乎都已无迹可寻了。

以至于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大伙还没有丝毫感觉,错误地以为这个无雪的冬天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是,青黄不接和缺吃短穿的窘迫局面,很快就困扰了整个村庄。

这一天广种突然回来了。广种当然就是秀明家的那个坏脾气男人。我们羊角村只有一个广种,这是确凿无疑的。他还是从很远的那个煤矿上回到村里来。以往广种也是这么猛不丁跑回来的,但这一次似乎有点儿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