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2/5页)
支书是早上起来后要熬一罐浓茶喝的,这差不多是二十年的习惯。古炉村人没有喝茶的传统,说是喝茶,也不过是水里放些竹叶罢了,只有支书喝的是陈年的花茶。虽然是陈年的花茶,却讲究个熬,用一个空铁皮罐头盒系上个铁丝把儿做熬锅,茶叶放进了添水在火上熬,直熬到盒子里仅仅能倒出两三口的汁儿,筷子一蘸都能掉线儿了,茶才算熬成。这两三口茶进肚,人就一天都来精神,如果哪一天不喝,腿就沉得拉不动。他刚刚喝了茶,儿子从泉里担水回来,说了霸槽一伙在闹腾着破四旧,就披了衣服,儿子说:你干啥呀?他说:我看看去,这大的事不给我吭一声?!儿子说:霸槽肯定是学着洛镇上的样哩,你让他闹腾么。他说:那还要秩序不?我还活着,还在村里,他们就这样?还有开石?哼,他媳妇生娃的时候,我还让生产队给他家包谷烧酒,为的是让一村人心往囫囵着,他也砸呀收呀的,把人心往乱着戳?!儿子说:镇上乱成那样,张书记都没管,你管的啥?他说:你这屁话,这不是共产党的世事啦?儿子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啦,毛主席让文化大革命的,咋不是共产党的世事?如果他们这样做将来是错的,共产党会出来管的,如果将来你弄错了,你咋办?他觉得儿子说的有理,但心里总不甘,说:肯定他们要错的,那就让他们暴露吧!只是他霸槽砸了石狮子,他狗日的想干啥,石狮子是我在土改时立在那儿的,他砸了石狮子嘴里的药丸,是想让我不再护这村子,还是他想主古炉村的事呀?两人正说着,有人喊支书,听声音像是跟后。儿子说:大,你心里再有气,这个时候在人面前你得忍住。他没做声,长长吁了口长气,让儿子把毛巾给他,儿子把手巾给他了,他扎在头上,说:谁来就说我病了。
儿子开门把跟后带进上屋,支书头扎着手巾坐在炕上。跟后问霸槽一伙在砸石狮子砸山门上的人人马马,又让各家交四旧,这是咋回事?支书没吭声,支书的儿子说:我大病了,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跟后说:霸槽不是村干部,不是村里老者,也不是积极分子,就是搞运动也轮不到他出头呀!支书说:文化大革命了么。跟后说:霸槽有多少文化,他肚里墨水还没水皮多,他文化革命?支书说:让闹么,让闹么。支书的儿子就给支书递眼色,支书说:跟后,听说给娃撞干大了?跟后说:撞了,撞出个狗尿苔。支书说:狗尿苔都能当个干大,你们就让霸槽去闹腾么。跟后说:我看他霸槽有野心哩。支书说:他有啥野心?跟后说:他这么承头,是不是要当队长呀?支书笑了一下,说:你呀你呀!却突然不言语了,拿起了水烟袋来吸,吸了一锅又一锅,自己先咳嗽起来。儿子说:大,你病了,少吃点烟。支书哼了一下,他不再装病,吸得水烟袋呼噜呼噜响,还是呼噜呼噜地响。也就在这时节,长宽和来声又敲门,支书儿子再去把门开了,说:是不是又是破四旧的事,要说破四旧的事就不要给我大说了,他病了。长宽说:比破四旧的事还大哩,投毒案破了,是麻子黑投的,已经被逮啦!支书在炕上说:长宽你说啥,进来说。长宽和来声进屋见了支书,把麻子黑被逮的事说了,支书放下水烟袋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大家不知道这下好了什么,支书对跟后说:你去把磨子叫来,想当队长的不是很多人吗,能当的不就是麻子黑和磨子吗,麻子黑为了不让磨子当才投毒哩,他这一逮,不就剩下磨子了?!跟后说:肯定大家选磨子。支书说:用不着选了,我立马任命他就是了!
麻子黑被捕的事一传开,古炉村人就日娘捣老子的骂麻子黑。麻子黑家的院门上先被人用脚踩了两个泥脚印,脚印踩到门扇的上半截,可能踩的人是对着门扇,后退几步,再猛地跳起来踩上去的。后来,锁子被扭了,门栓子掉下来,虽然没人进去,却在门槛上拉了一堆屎。磨子和他媳妇是在最快的时间里擀了一案子面,特意捞了一碗,拌了腥油,上边还放着一棵连根洗净的菠菜,像清明节在祖坟献凉面一样,端到了欢喜的坟上。他们在告诉着叔,案子终于破了,杀人者偿命,他麻子黑肯定不久就要挨枪子的。给叔诉说毕,两口子把那碗贡献过的面条分着吃了,从坡根坟地里一言不发地回来,走到村东大碾盘那儿了,媳妇才开口说话,说:刚才你没尝出面条是啥味道?磨子说:我只吃了,没尝味。媳妇说:一点筋气都没有,咋恁寡淡的。磨子说:噢,是叔显灵了,他吃过面条了。还要说,却见看星、有粮的儿媳、老诚和摆子几个人从塄畔的土路上来,怀里都抱了三个四个大白菜。看星把一棵白菜扔给磨子,说:这棵给你!磨子说:今日咋的舍得?!看星说:这是麻子黑自留地的,他人不得回来了,咱就拔他的菜吃!磨子脸刷地变了,说:我不要,吃了恶心!看星说:咱就当是他的骨殖吃!磨子就把白菜拿了,却放在地上,发疯似的便砍。他的手就是砍刀,五指并拢,犀利无比,一下子将整棵白菜砍成两半。还在砍,不停地砍,白菜成一堆渣子,渣子乱溅。麻子黑家也是老宅,他爷手里曾在洛镇开个瓷货店,院门楼子上嵌着一个石板,刻着:资深人家。霸槽得知麻子黑被捕后,当即认定那也是四旧,和秃子金用钢钎子撬下来砸了。砸时,葫芦说:光光的一块石板,能打胡基用哩。田芽说:砸得好,狗日的他害人哩,就砸他家的!霸槽说:不光是砸他家,凡是四旧的都要砸。田芽说:都砸呀?!霸槽没再多话,提了八镑锤和秃子金顺着巷子走了,太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走到了三岔巷口,那里栽着一个小石墩,他走过去咣地就是一锤,但锤却弹了一下,把他弹得后退了几步。田芽在后边说:这也砸呀?!霸槽说:这是旧社会的碑子,刻着泰山石敢挡,挡谁呀?又砸一锤。这一锤把石墩砸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