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活着的滋味(第6/11页)

长梦始于钱先生被一辆来路不明的汽车接走,“我”和阿瑗去寻找,自此一家人走上了一条古驿道,在古驿道上相聚,直至最后失散。这显然是喻指从钱先生住院到去世——其间包括钱瑗的住院和去世——的四年半历程。古驿道上的氛围扑朔迷离乃至荒诞,很像是梦境。然而,“我”在这条道上奔波的疲惫和焦虑是千真万确的,那正是作者数年中奔波于家和两所医院之间境况的写照。一家三口在这条道上的失散也是千真万确的,“梦”醒之后,三里河寓所里分明只剩她孑然一身了。为什么是古驿道呢?因为这是一条自古以来人人要走上的驿道,在这条道上,人们为亲人送行,后亡人把先亡人送上不归路。这条道上从来是一路号哭和泪雨,但在作者笔下没有这些。她也不去描绘催人泪下的细节或裂人肝胆的场面,她的用笔一如既往地节制,却传达了欲哭无泪的大悲恸。

杨先生的确以“我们仨”自豪:“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这样的话绝不是寻常家庭关系的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绝不是寻常生命态度的人能够说出。给她的人生打了满分的不是钱先生和她自己的卓著文名,而是“我们仨”的遇合,可见分量之重,从而使最后的失散更显得不可思议。第二部的标题是“我们仨失散了”,第三部的首尾也一再出现此语,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多么单纯,又多么凄惶。读整本书时,我听到的始终是这一声仿佛轻声自语的叹息:“我们仨失散了,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失散在古驿道上,这是人世间最寻常的遭遇,但也是最哀痛的经验。《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陈芸,一样的书香人家,恩爱夫妻,到头来也是昨欢今悲,生死隔绝。中道相离也罢,白头到老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夫妇之间,亲子之间,情太深了,怕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再聚的失散,以至于真希望有来世或者天国。佛教说诸法因缘生,教导我们看破无常,不要执着。可是,千世万世只能成就一次的佳缘,不管是遇合的,还是修来的,叫人怎么看得破。更可是,看不破也得看破,这是唯一的解脱之道。我觉得钱先生一定看破了,女儿病危,他并不知情,却忽然在病床上说了这样神秘的话:“叫阿圆回去,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杨先生看破了没有?大约正在看破。《我们仨》结尾的一句话是:“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很可能所有仍正常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家究竟在哪里,但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看明白,它肯定不在我们暂栖的这个世界上。

2003.7

生病与觉悟

一个人突然病了,不一定要是那种很快就死的绝症,但也不是无关痛痒的小病,他发现自己患的是一种像定时炸弹一样威胁着生命的病,例如心脏病、肝硬化之类,在那种情形下,他眼中的世界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他会突然意识到,这个他如此习以为常的世界其实并不属于他,他随时都会失去这个世界。他一下子看清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原来非常有限,这使他感到痛苦,同时也使他感到冷静。这时候,他就比较容易分清哪些事情是他无须关注、无须参与的,即使以前他对这些事情非常热衷和在乎。如果他仍然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那么,他并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相反会知道自己在世上还该做些什么事了,这些事对于他是真正重要的,而在以前未生病时很可能是被忽略了的。一个人在健康时,他在世界上的可能性似乎是无限的,那时候他往往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疾病限制了他的可能性,从而恢复了他的基本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