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活出真性情(第6/14页)
那么,依中郎之见,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正视生之必死的事实,放下不死的幻想。他比较赞赏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好好地活过一场,也就死而无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时死,缘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他曾患呕血之病,担心必死,便给自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笔钱,怕贼偷走,整日提心吊胆,频频查看。有一天携带着远行,回来发现,钱已不知丢失在途中何处了。自己总担心死于呕血,而其实迟早要生个什么病死去,岂不和此人一样可笑?这么一想,就宽心了。
总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着宿命的态度坦然地死,这大约便是中郎的生死观。
未免太简单了一些!然而,还能怎么样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试图对死进行深入思考,而结论也仅是除了平静接受,别无更好的法子?许多文人,对于人生问题做过无穷的探讨,研究过各种复杂的理论,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质实的道理上。对于这些道理,许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倘真能这样,也许就对了。罗近溪说:“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赞“此语抉圣学之髓”,实不为过誉。我们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安心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们也就算得上是圣人了。只怕这个境界并不容易达到呢。
1992.3
康德、胡塞尔和职称
我正在啃胡塞尔的那些以晦涩著称的著作。哲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胡塞尔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作为现代现象学之父,他开创了一个半分天下、影响深广的哲学运动。可是,人们大约很难想到,这位大哲学家在五十七岁前一直是一个没有职称的人,在哥廷根大学当了十六年编外讲师。而在此期间,他的两部最重要的著作,《逻辑研究》和《观念》第一卷,事实上都已经问世了。
有趣的是,德国另一位大哲学家,近现代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康德,也是一个长期评不上职称的倒霉蛋,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在此之前,尽管他在学界早已声誉卓著,无奈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教授空缺总也轮不上他。
这两位哲学家并非超脱得对这种遭遇毫不介意的。康德屡屡向当局递交申请,力陈自己的学术专长、经济拮据状况,最后是那一把年纪,以表白他的迫切心情。当哥廷根大学否决胡塞尔的教授任命时,这位正埋头于寻求哲学的严格科学性的哲学家一度深感屈辱,这种心境和他在学术上的困惑掺和在一起,竟至于使他怀疑起自己做哲学家的能力了。
一个小小的疑问:且不说像斯宾诺莎这样靠磨镜片谋生的贫穷哲人,他的命运是太特殊了,只说在大学这样的学术圣地,为什么学术职称和真实的学术成就之间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偏差?假设我是康德或胡塞尔同时代的人,某日与其中一位邂逅,问道:“您写了这么重要的著作,怎么连一个教授也当不上?”他会如何回答?我想他也许会说:“正因为这些著作太重要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没有多余精力去争取当教授了。”胡塞尔的确这样说了,在一封信中,他分析自己之所以一直是个编外讲师的原因,是因为他出于紧迫的必然性,自己选择自己的课题,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屑费神于主题以外的事情,讨好有影响的人物。也许,在任何时代,从事精神创造的人都面临着这个选择:是追求精神创造本身的成功,还是追求社会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历史,后者的判官是时尚和权力。在某些幸运的场合,两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一致,时尚和权力会向已获得显著成就的精神创造者颁发证书。但是,在多数场合,两者往往偏离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它们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需要花费不同的工夫。即使真实的业绩受到足够的重视,决定升迁的还有观点异同、人缘、自我推销的干劲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总是有人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宝贵的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