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4/15页)
从一八六六年到一八八〇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四年里写了四部杰作:《罪与罚》《白痴》《群魔》,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些作品极其复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真正的俄国传统之中,用一种彻底没有偏见的视点来处理生命本身。对于罪恶、生命的迷茫,他记录下最赤裸裸的坦诚,融合最复杂多样的感情,成为一个混合的整体。不过,除此之外,他还使用了精确分析式的处理手法,这几乎像是对生命的漫长观察,他将所见所闻在自己的艺术中忠实地反映出来,他对生命本身以及自己所写的东西都感到胆寒。他无法拒绝其中任何一个,或者去欺骗自己,于是他呈现了至高无上的责任感,来解答生命本身的疑惑。但是,要这样做,他将不得不成为一个弥赛亚[99]。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绝对不能同时解决,除此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经济理论漠不关心。在他作为弥赛亚的任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待自己所呈现的责任感这点上是失败的。他提出的问题过于庞大了,这些问题就好像是对上帝提出的愤怒要求一样。为什么人要让他自己遭受贬低,并且允许他的灵魂被物质世界侵蚀?为什么会有恶?为什么要有贫困?为什么要承受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屋建瓴地提出了问题,不过他的解决方式,所谓“新基督教义”,却并没有给出回答,他几乎就是把基督作为了工具。
《罪与罚》的解决方式是一种个人调解,那些困惑难题是形而上学的、带有普遍性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人类在这个混沌世界里找寻内心和谐时那些带有悲剧性质的“无能为力”的象征。问题与社会本身的罪恶相关,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过是这一不调和的结果罢了。对于辍学、对于自我赎罪、对于找到一位属己的神明,一个拉斯柯尔尼科夫或许能又或许不能找到主观意义上的“天恩蒙赐”[100]。不过,如果仅这样解决掉一个附属的问题,则丝毫没有触及到主要问题,这就像试图依靠四则运算来证明几何命题一样。
作为一个道德分析师,托尔斯泰就更精确一些。他不仅仅表达“为什么”,也同样表达“是什么”及“怎么做”。在他大约五十岁时,他的《忏悔录》对于一个人同不和谐世界之间的冲突给了我们一份漂亮的笔录。“我感觉,”他写道,“我心里某样生命一直依赖的东西已经折断了,于是,我再没有东西可以紧握不放,于是,从道德上来讲,我的生命已经停止了。”他进而承认,从外界的一个视点观察他本身的个人生活是理想的,他身体健康,衣食无忧,家庭幸福。然而围绕着他的整个生命,看起来却荒诞地失去了平衡。他写道:“生活那无意义的荒谬,是归属于人类的唯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托尔斯泰宗教上的改宗众所周知,这里没有必要过多提及。就本质而言,这同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小说中的改信完全相同,因为它纯粹是一种孤独的、精神层面的体验,作为整体来看,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但是,衡量通过这些形而上学的、道德观的探索所取得的成功,就它本身而言并不具备最重大的价值。从根本上来说,它们的价值是催化剂性质的。总体而言,乃是这些道德观探索影响作品本身的这一方式在起主要作用,并且这影响是极其深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以及少数说教者们给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带来了一个迄今为止仍旧晦涩或日欠缺的元素,这一元素名唤“热情”。
果戈理具有一种压倒性的虚构幻想才思,作为一名讽刺作家他鲜有对手,他纯粹的、技术性的手法就是夸张放大。但是他却一点没有热情。阿克萨科夫[101]、屠格涅夫、赫尔岑[102]、契诃夫,各自具有不同的才华,但在感情的特殊层面上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匮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当中,就仿佛是俄国文学突然之间握紧了它的拳头,整个文学有机体都受到了感染,有了一种新的张力,一次资源的聚合,一个激烈紧张的音调。凭借这些说教者们,俄国现实主义到达了它最炽热和荣耀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