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第4/5页)
加:我并不认为这是突如其来的兴趣,它是拉丁美洲文学有史以来一个永恒的主题。我认为,这种情况还会继续下去。这很容易理解,因为独裁者是拉丁美洲特有的有神话色彩的角色;再说,这一历史时期还远远没有终结。
但是,实际上,我对这个人物本身(封建独裁者这一角色)不及对提供给我的这个思考权力问题的机会感兴趣。其实,在我所有的作品里都包含着这个主题。
门:是啊。在《恶时辰》和《百年孤独》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人们不禁要问:你为什么对这一主题如此感兴趣?
加:我一贯认为,极权是人所创造的最高级、最复杂的成果,因此,它同时兼有人的一切显赫权势以及人的一切苦难不幸。阿克顿勋爵说过:“权力趋向腐败,绝对权力趋向绝对腐败。”对于作家来说,它确实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主题。
门:我猜想,严格地来说,你同权力的首次接触纯粹是文学性质的。这方面,一定有一些文学作品和作家对你有所启迪。是哪些?
加:《俄狄浦斯王》给了我很多启迪。我从普鲁塔克和苏埃托尼乌斯以及恺撒大帝的其他传记作者那儿也获益匪浅。
门:恺撒是使你着迷的人物。
加:不仅是使我着迷的人物,还是我一直渴望创造的文学形象。看起来没这个可能了,所以,我只能满足于用拉丁美洲所有独裁者的零碎材料拼凑出一个独裁者来。
门:关于《族长的秋天》,你说过不少自相矛盾的话。比如,你说过,从语言这个角度来衡量,这部小说是你所有作品中最通俗的一部,但是,实际上却是最怪诞奇特、最令人费解的……
加:情况并非如此。我只是在这部小说里使用了大量加勒比地区的习语和谚语。翻译家常常会为了搞清楚这些词语的确切含义而发疯,可巴兰基亚的出租汽车司机一听就懂,而且会会心地笑起来。这是一本加勒比沿海味儿十足的小说,是《百年孤独》的作者终于拿定主意要写他想写的东西时有权享受的一种奢侈。
门:你还说过,你在这本书里进行了自我忏悔,全书无处不闪烁着你个人的体验。你甚至还说过,这本书是一部用密码写就的自传。
加:是的,它确实是一本忏悔录,是唯一一本我一直想写但总也写不好的书。
门:令人惊讶的是,你居然会运用你个人的体验来重构一个独裁者的命运。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听到这里都会竖起耳朵……有一次,你说权力的孤独和作家的孤独十分相似。也许你是指成名之后的孤独吧!你不认为你的成就以及你的写作才能悄悄地使你和你创造的这个族长形象休戚相关了吗?
加:我从来没有说过权力的孤独跟作家的孤独一个样。一方面,我曾经说过,你自己也说过,声名的孤独酷似权力的孤独;但另一方面,我还说过,作家这种职业是最孤独的,因为他在写作的时候,没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些什么。是啊,作家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空白的稿纸,感到极端的孤独。
至于权力的孤独和声名的孤独,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保存权力的策略和抵御声名的策略最终总是相似的。这是这两种情况会产生孤独感的部分原因。此外,权力与声名的隔离效应更加深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归根结底,这个问题有关掌握情况,了解信息,隔绝信息会把上述两种人同纷繁复杂、千变万化的现实隔离开来。因此,权力和声名存在一个相同的重要问题:“应该相信谁?”这个问题,如果放肆地加以引申,最后将会导致这样一个问题:“我他妈的到底是谁?”如果我不是一个著名的作家,我就不会认识到这种危险。当然,这对于我塑造最后也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族长的形象是大有裨益的。在这场你来我往、相互妥协的游戏中,作家笔下的人物不管多么令人憎恶,作家最终总是与其休戚相关,即使仅仅出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