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第3/5页)

一天晚上,当我昏昏沉沉地坐在一家臭名昭著的下等酒馆里时,我的注意力忽然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所吸引,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一个装杜松子酒或朗姆酒的大酒桶上,而那个酒桶是那家酒馆里最醒目的摆设。我注意看那个酒桶上方已经有好几分钟,而使我惊奇的是刚才竟然一直没发现上面有个东西。我走到酒桶跟前,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它原来是一只黑猫,一只个头很大的猫,足有普路托那么大,而且除了一点之外,其他各方面都长得和普路托一模一样。普路托浑身上下没一根白毛,可这只猫胸前,却有一块虽说不甚明显但却大得几乎覆盖整个胸部的白斑。

我一摸它,它马上就直起身来,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用身子在我手上磨蹭,好像很高兴我注意到它。看来它就是我正在寻找的那只猫。我当即向酒馆老板提出要把它买下;可老板说那只猫不是他的。他对那猫一无所知,而且以前从不曾见过。

我继续抚摸了它一阵,而当我准备回家时,那只猫表示出要随我而去的意思。我允许它跟着我走,一路上我还不时弯下腰去摸摸它。它一到我家就立即适应了新的环境,而且一下子就赢得了我妻子的宠爱。

至于我自己,我很快就发现我对它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这与我原来预料的正好相反,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何至此,它对我明显的喜欢反而使我厌腻,使我烦恼。渐渐地,这种厌烦变成了深恶痛绝。我尽量躲着它,一种羞愧感和对我上次暴行的记忆阻止了我对它进行伤害。几个星期以来,我没有动过它一根毫毛,也没有用别的方式虐待它,但渐渐地,慢慢地,我变得一看见它那丑陋的模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恶,我就像躲一场瘟疫一样悄悄地对它避而远之。

毫无疑问,使我对那只猫越发憎恶的原因在于我把它领回家的第二天早晨竟发现它与普路托一样也被剜掉了一只眼睛。不过这种情况只能使它深受我妻子的钟爱。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一样,我妻子具有那种曾一度是我的显著特点并是我获取天趣之乐之源泉的博爱之心。

然而,虽说我厌恶那只猫,可它对我似乎却越来越亲热。它以一种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执着,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蹲在我椅子旁边或者跳到我膝上,以它那股令人讨厌的亲热劲儿在我身上磨蹭。如果我起身走路,它会钻到我两腿之间,曾经险些把我绊倒。要不然它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抓住我的衣服,顺势爬到我胸前。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恨不得一拳把它揍死,但每次我都忍住没有动手,这多少是因为我对上次罪行的记忆,但主要是因为(让我马上承认吧)我打心眼里怕那个畜生。

这种怕不尽然是一种对肉体痛苦的惧怕,但我不知此外该如何为它下定义。我此时也几乎羞于承认(是的,甚至在这间死牢里我也羞于承认)当时那猫在我心中引起的恐怖竟然因为一种可以想象的纯粹的幻觉而日益加剧。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要我注意看那块白毛斑记的特征,我已经说过那块白斑是这只奇怪的猫与被我吊死的普路托之间唯一看得出的差别。读者可能还记得这块白斑虽然很大却并不十分明显。但后来慢慢地(慢得几乎难以察觉,以致我的理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竭力把那种缓慢变化视为幻觉),那块白斑终于呈现出一个清清楚楚的轮廓。那是一样我一说到其名称就会浑身发抖的东西的轮廓。由于这一变化,我更加厌恶也更加害怕那个怪物;要是我敢,我早就把它除掉了。如我刚才所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图形,一件可怕的东西的图形,一个绞刑架的图形!哦,那恐怖和罪恶的、痛苦和死亡的、令人沮丧和害怕的刑具!这下我实在是成了超越人类之不幸的最不幸的人。一只没有理性的动物,一只被我若无其事地吊死了其同类的没有理性的动物,居然为我(一个按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了那么多不堪忍受的苦恼!天哪!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再也得不到安宁的祝福!在白天,那家伙从不让我单独待上一会儿;而在夜里,我常常从说不出有多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发现那家伙正在朝我脸上呼出热气,发现它巨大的重量(一个我没有力量摆脱的具有肉体的梦魇)永远压在我的心上!在这种痛苦的压迫下,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善性也彻底泯灭。邪念成了我唯一的密友,那种最最丧心病狂的邪念。我原来喜怒无常的脾性发展成了对所有事和所有人的怨恨憎恶;而从我任凭自己陷入的一种经常突然发作的狂怒之中,我毫无怨言的妻子,哦,天哪!我毫无怨言的妻子则是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