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李叔同先生(第3/4页)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 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 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 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 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 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 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 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 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 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 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 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 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 “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 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 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 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 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 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 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 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 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 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 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 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 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 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 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 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 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 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