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者言(第3/4页)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 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创创创, 创。”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 子活象一个小形的人:中指象头,食指和无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躯,口称 “叩头”而用中指“答,创创创创创”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 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 给我的香烟点淮。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 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 点淮。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 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 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 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 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 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 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 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 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 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 火,终于象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 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 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 顾怜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 悠闲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

这一天,我和别的几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饭,据我统计,席上一共闹了三回事:第 一次闹事,是为了争座位。所争的是朝里的位置。这位置的确最好:别的三面都是两人坐一 面的,朝里可以独坐一面;别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点,我 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对着光源久坐,最喜欢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这好位置,曾经一度占 据;但主人立刻将我一把拖开,拖到左边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体装进在椅子里去。 这位置最黑暗,又很狭窄,但我只得忍受。因为我知道这座位叫做“东北角”,是最大的客 位;而今天我是远客,别的客人都是主人请来陪我的。主人把我驱逐到“东北”之后,又和 别的客人大闹一场:坐下去,拖起来;装进去,逃出来;约莫闹了五分钟,方才坐定。 “请,乔乔乔”,大家“请酒”,“用菜”。

第二次闹事,是为了灌酒。主人好象是开着义务酿造厂的,多多益善地劝客人饮酒。他 有时用强迫的手段,有时用欺诈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 开去。结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呕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劝别人再饮。好象 已经“做脱”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几个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当时以茶代酒,没有卷 入这风潮的旋涡中,没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观,也觉得厌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饭。 后来别的客人也都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