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8/45页)

当然,这个地方也并非一无是处。

这里似乎应当顺便提一下,在东边那片起伏的山峦背后(那里矗立着霍夫曼窑高耸入云的两根大烟囱,一刻不停地喷着白烟),还趴着另外一个规模更大的工厂。这座名为“9327”的钢铁厂,与它建厂时的神秘传说一样充满传奇色彩。我后来听说,空军的两架战机在例行训练时,每次飞越这片山峦,仪表盘的指针都会发生奇怪的偏转。不久之后,从北京派来的一个地质勘探队,很快就探明了巨大的磁性铁矿的准确方位。1959年3月27日,随着大批上海钢铁工人和技术人员陆续抵达,9327钢铁厂破土动工。

大批上海人的到达,一夜之间,为邗桥这个荒僻的山村增添了许多时髦的亮色——他们不仅使得邗桥有了“小上海”的名号,也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这里的风俗、生活方式乃至语言习惯。比如说,我所遇见的任何一个邗桥人,都会自然地把“茄子”称为“落苏”,把“洗澡”称为“打浴”,把他们不喜欢的人通通称为“垃圾瘪三”。在写给雪兰的第一封信中,我已经将“小上海”这个地名的由来,向她详细地做了介绍。

在9327钢铁厂与我们工厂之间,有一条不长的隧道在山间彼此通连。一到星期六的中午,那些从上海来的男男女女,就会穿着鲜艳时髦的衣服,成群结队地从隧道里拥出来,穿过我们工厂的厂区,前往102路公共汽车站,去南京和上海过周末。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砖瓦厂那些衣衫褴褛、自惭形秽的工人们就会谦卑地闪向路边,自动给他们让道。

如果我现在就提前告诉你,在将来的某一天,雪兰也会身穿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混杂在这伙花花绿绿的上海人中,从黑黢黢的隧道一端拥出,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你会不会感到有些吃惊?

这年的九月,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巧赶上了德正的葬礼。

德正的遗体火化后,骨灰被埋在了村东的那片桑树地里,离我父亲的坟不远。在桑树的浓荫下,春琴蹲在地上,一边为德正烧纸,一边哑着嗓子对我说:

“我不管你什么薛工不薛工的,这一回,你无论如何得把雪兰带走!我就不信,你把老婆带去,你们厂长会拦着不让她进屋。你可不知道你丈母娘那张嘴!这世上难听的话都被她一个人说尽了。别说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你在南京就是露宿街头,也得把雪兰带走。谁叫你当初急吼吼地要跟人家成亲,现在知道懊恼,迟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更懊恼的事,还在后头呢。”

我对春琴说,我倒也不后悔跟雪兰成亲,而是根本就不该去南京,“早知道去那个地方烧窑做砖瓦,去窑头赵岂不是更省事?我现在连做梦都想回到村子里来放牛。”

“回来好啊!”春琴揶揄道,“你要是回来了,我们就并家过日子。家里有了个男人,也省得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

大概是觉察到在德正的墓前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太合适,春琴静默了一会儿,丢下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纸灰,接着道:

“不跟你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了。有一句话我要先说在前头。龙冬今年十二了,等他年满十六岁,我就让他去南京找你,好不好?到时候你托托人,替他在厂子里谋个差使。”

我家的那个阁楼空关了几个月,一时无法住人,这次回乡,我只得寄居在雪兰的家里。在我终于答应带雪兰去南京之后,银娣和小武松对我的态度骤然改观。在雪兰不断的暗示、央求和撺掇下,我把心一横,生平第一次改口叫银娣妈妈。当时,银娣嘴里正含着一口饭,被我冷不防这么一叫,明显地吓了一哆嗦,被饭团噎得直翻白眼。等到她拼命地把那口饭咽了下去,泪水夺眶而出。老两口一激动,当天晚上就把家中唯一的一张大床让给了我们,他们和小斜眼三个人,挤在了灶屋里的两张竹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