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7/45页)

沈祖英对我说,按照孙厂长的安排,我得暂时在一位姓薛的高工家住一段,“不过,你可别担心,薛工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今天下午去他家看过一次,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你就凑合着住两天,等厂里为你安排了宿舍,再搬出来住。”

薛工的家,在一个简陋低矮的小院里。两间正屋。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块菜地。西侧还搭着一个灶披间,紧挨着山脚下的一座变电站。如果你凝神屏息,就可以听见变压器嗡嗡的电磁蜂鸣声。

沈祖英没有随我进屋。她告诉我,厨房的灶台上有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挂面、鸡蛋和西红柿。随后,她又嘱咐我,明天用不着去图书馆上班,不妨先休息几天,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有空的话,也可以去邗桥镇上转一转,买一些生活用品。交代完了这些事,祖英将钥匙交给我,就晃动着手里的电筒,沿着斜斜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听着屋顶上辟辟扑扑的雨声,我憋着一泡尿,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了过来。起先,有好长一阵子,我都误以为自己躺在故乡安静的阁楼上,心里还在惦记着去给牛圈里的两头牯牛换草,带它们去风渠岸边喝水。被子上那股淡淡的烟味以及对面墙上贴着的几张电影海报,把我拽回到了全新的现实中。

我趿拉着鞋子,拉开门,走到了细雨濛濛的院子里。

厨房门前的空地上,零星地长着几株旅生的玉米和向日葵。院墙边堆放着几捆劈柴和树枝,树枝的缝隙中,长出了大片的牵牛花——它们顺着石头垒成的墙面,一直爬到了厨房的屋顶上。我所在的这个小院,建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高压电线从房顶上越过,在山坡下的一大片草滩里荡出了一个巨大圆弧。顺着这个圆弧往下看,我发现整个厂区蜷缩在三面环山的一个亮汪汪的沼泽地里:星星点点的厂房、工棚和砖窑依山而建,被挖开的山包露出了大片的石块和黄土。挖土机在雨中静伏。一道山间溪流,裹挟着泥浆和沙石,从茂密的树林里奔冲而下,最后汇聚成了一条宽宽的洪流,沿着山脚蜿蜒西去,将昨晚经过的那处篮球场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越过脚下那片长满芦柴和茅草的滩地,可以看见一排居民楼正在雨中施工。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大片纵横交错的河道、收割后的麦田以及隐隐约约的一带远村。

应当说,除了乱、脏和荒僻之外,这个地方与我曾经生活过的乡村没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在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中,只身一人离乡背井,来到繁华的都市,可不是为了欣赏什么山野风光!在这个荒凉的山坳中,唯一显示出现代气息的设施,大概就是那条横贯整个厂区的铁路了——为了便于砖瓦外运,工厂铺设了专用的铁轨,它一直延伸到了东山的山脚下。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一辆小火车突突地冒着浓烟,从杂草丛生的铁轨上缓缓驶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刻,站在濛濛细雨中正在打探、掂量这座工厂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雪兰。或者说,自从我跨上102路公共汽车的那一刻起(我刚上车,一个趔趄,就把一个年轻姑娘脱在地上的凉鞋踢得找不见了。她不停地骂我乡巴佬,直到沈祖英帮她找到了那只鞋,并代我向她一再道歉),我就在用雪兰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必须将自己变成雪兰,并在心里暗暗推测,在将来的某一天,雪兰来到“南京”之后,可能会有的种种心理反应。

坦率地说,经过一连几天的冷静观察,我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可以让我妻子感到舒心和高兴的理由。这无疑加重了我的忧虑。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一阵阵向我袭来的思乡之情,也让我的心急速坠入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