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9/39页)
在我们三个孩子中间,同彬因为是长房嫡孙的缘故,赵锡光对他多有偏爱,自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同彬机趣颖悟,慧心慧口,确有过人之处,很符合他们家“做人不必穿金戴银,凡事要能触景生情”的庭训。与同彬相比,我的堂哥赵礼平则“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早早被赵先生判定为“呆鹅”和“朽木”,言语之间颇多轻蔑,责罚乃至打骂也是家常便饭。这也难怪,读了半年的书,礼平竟然连“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背不周全。我的叔叔是个猪倌,他成天赶着猪郎到处为母猪配种,偶尔也给人劁猪。他劁猪划拉下的猪卵子,都会尽数送给赵锡光下酒。每当婶子给赵先生送去猪卵子时,赵锡光总要似笑非笑地对婶子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至于我,赵锡光从来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是喜欢对我翻白眼。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字句,跟着同彬去向先生请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轻轻一推,用一种温和而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嘛,算了吧。”
其实,赵锡光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并不多。大好光阴,多半用来讲史论古,念叨那些令人不胜其烦的陈年旧事。比方说,我们赵姓一脉,原籍山东琅琊,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永嘉时迁至风光秀丽的江南,择吉地而居。我们的祖先曾出过一个右丞相、六位进士、两任方伯,还有一个武状元。昭明太子在读书之余,常到这一带赏玩山野风光;刘裕起兵时,曾在村后的磨笄山上射下一只金雕;刘备招亲那会儿,他们在甘露寺喝的酒,就是从我们村运过去的;苏东坡在常州卧床不起,还专门请我们村的神医赵龙豹给他诊病;至于乾隆皇帝,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下江南,都会在这里驻跸。“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陈毅,也曾请赵孟舒给他弹过琴呢!”
比起我们村显赫的历史,“窑头赵”那一脉则要穷酸得多。他们是在靖康之乱时,跟着逃难的流民,从河南汝州落荒而来。两个赵家村,虽相隔不远,原本却不是一脉,各有各的来路。
“两个村都姓赵,都叫赵家村,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至于搞混,我们这个村,如今被人叫做‘儒里赵’,很容易理解是不是?我们村读书人多嘛!”赵锡光忽然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绢,擤了一下鼻涕,两眼放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我们,“而另一个,被称为‘窑头赵’。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叫他们‘窑头赵’呢?”
我见礼平眉头紧锁,不敢搭腔,就贸然答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都喜欢摇头啊?”
“你就算了。”赵锡光瞪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随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同彬,你来说。”
同彬说:“不是摇头的摇,而是烧窑的窑。那个村的人原本在河南时就是窑工,到了我们这儿,也只会烧窑。只因村头建了几座砖窑,因此被人称为‘窑头赵’。”
父亲让我跟着赵锡光念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似乎很看不上赵锡光的为人。在我们当地,若论有学问的人,除了死去的赵孟舒之外,恐怕就要算观前村的周蓉曾了。据说,我父亲也曾托人上门说项,想让我跟他读两年书。周蓉曾以“年老衰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此人头顶一块“理学名家”的招牌,衣衫鲜洁,品性端方,解放之前就以遗老自居,闭门谢客,不爱结交俗人。
自从当上农会主任的那天起,赵德正做梦都想办一座学校,但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指望不上——报告一次次打上去,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一直压着没批。而梅芳他们张罗的农民夜校又过于儿戏。她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目不识丁的妇女去夜校扫盲,也只是教她们唱唱歌而已。但她本人的学识如何,用赵锡光的话来说,“只怕是木偶唱戏,还差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