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8/39页)

老福奶奶说,河里的虾都听赵锡光的话,“没准他前世就是一只虾。”

谁说不是呢?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夹),手执长长的钩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我们村前的这方水塘,被一道土坝分隔成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饭的地方;下塘则用来浣洗衣物,宰鸡杀鱼,处理一切不洁之物。这虽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到了我记事的年纪,村里的妇女们嫌下塘的码头过于简易窄小,也将衣物拿到上塘来洗。这样一来,下塘反而无人使用,久而久之,水中漂满了绿萍和水浮莲,码头也为青苔和荒草所覆盖。

赵锡光只在上塘下网。他用钩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绑着田鸡肉的虾网沉入水中,就算完事。随后,他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照例是吸鸦片烟,睡回笼觉。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赵锡光才会出来收网。捕来的虾,不论多少,都归他一个人享用。通常是加入姜丝、小葱,用花雕酒拌匀了,隔水蒸熟,中午用来佐酒下饭。赵锡光天生就有一个特别娇贵的胃,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如此,装不得任何粗粝之物。只要一天不沾鱼腥肉膻,他就会打摆子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在饥荒最盛的那个年月中,赵锡光被逼无奈,在村中的祠堂里吃了几天的“龙糠粥”,就忽然生起病来,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在赵锡光卧病竹榻、奄奄待毙之时,他的小脚老婆冯金宝,一路小跑来到了村西的龙英家。那时,龙英刚生下儿子小满。冯金宝好说歹说,让龙英给挤了满满一碗奶端回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灌下去,赵锡光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去年冬天,这个龙英拿着月经带到上塘的水码头来洗,被赵锡光瞅见了,跳起脚来,一顿臭骂。生性胆小的龙英哭着认了错,可就这样,赵锡光还是觉得不解气,一脚将她踹入了水中。她被渔佬柏生救起后,曾发誓赌咒说:“死刀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长江倒流,除非秤砣漂在水面上,永生永世,再不理你这老狗日的!”事隔不过一年,她又有了新的说辞:“反正小满一个人也吃不完,奶水白白挤掉也可惜,等于我多养了一个儿子。”

赵锡光本有两个老婆。临解放前,那位脾气暴躁的原配夫人,不失时机地害了场“瘩背”,一命归西。赵锡光原先住在前后三进的大院宅里,家中田地百余亩,还有两处碾坊,一处油坊。到了一九四九年春天,善观天象的赵锡光,将碾坊、油坊连同百十亩田地,全都卖给了他“唯一的知己”赵孟舒。到了五二年土改时,只被定了一个中农。至于那位擅长古琴的赵孟舒,其命运说来令人不胜唏嘘。一九五五年盛夏的一天,他在被第一次公开批斗后的当晚,就在蕉雨山房服毒自尽,留下他那貌美如仙的年轻妻子,在村中任人糟践,落得一个“逢人配”的骂名。

对于赵孟舒的死,赵锡光是这样评论的:“我的那位老兄,别的都好,就是神经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因我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赵锡光的三哥,说起来,我们家与赵锡光还算是沾着一点葭莩之亲。在吸饱了大烟而又无事可干的下午,赵锡光在教他孙子同彬念书的时候,也允许我和堂哥礼平在一旁陪着,多少识几个字。赵锡光有三个儿子。两个小儿子在南京“做大官”,同彬的父亲作为长子,则留在了乡下。那两个被赵锡光称为“国家柱石,等同于朝廷重臣”的儿子,在省城究竟做了多大的官?村里人大多不明究竟。到了一九九一年八月,我在南京与他们见过一面。当时,他们都已退休。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一个则是重光电子管厂的生产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