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5/39页)
“哟,瞧这父子俩!着急忙慌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半塘
虽说只隔了十里路程,半塘的风光、景物,乃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我们村有着很大的不同。低矮的泥墙茅舍隐在一片片竹园之后,数不清的港汊沟湾,将整个村庄分割得七零八碎。村庄和长江的岸堤之间,有一大片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的艳阳之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枯树上的老鸹嘎嘎地叫着。家家户户的房舍,都隐没在竹林的深处,较为显眼的,反倒是屋后用芦柴杆围起的茅缸。我们刚进村,就看到了一个胖婶子从茅缸上露出的大白屁股。
父亲说,到了仲春,等到村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树、芦苇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鸥、白鹤和苍鹭就会从江边成群结队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那时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他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喝茶,就可以看到江边大堤上露出的尖尖帆影。再比如,半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都能听见江里的摇橹声和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船工号子。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村庄离长江有多么的近,但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让我既惊讶又疑惑。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很久似的。
请我父亲去算命的这户人家,位于村东头的一块高地上。院子里确有一棵老槐树,它高出屋檐的枝丫在北风中瑟瑟抖动,已经快要碰到屋顶发黑的茅草了。大概是担心大风会把屋顶的茅草卷走,上面胡乱压了几块青石板。门上的对联还是旧年的,在日晒雨淋中,褪尽了红色: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一个穿蓝布褂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坐在槐树下的一张矮凳上纳鞋底。这人窄窄的脸庞,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黄恹恹的。大概是家里刚死了人的缘故,白布鞋子上缀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怎么看,这个女人都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我终于记起来:她似乎和我们村的赵锡光先生沾着点亲,四时八节,她时常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村里走动。
一看到我们进了院子,她就把麻线飞快地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站起身来,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开始抹眼泪。这也难怪。不知是如何冲犯了太岁,在过去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家的三个男人先后离世。先是七十来岁的公公无疾而终;然后是她丈夫——他在去江北运米的途中翻了船,尸体在三十里外的沙港被人捞上岸来的时候,已经发了臭;再接着,就轮到了她十九岁的大儿子。关于她儿子的死,有多种说法。即便是我父亲,对于其中的曲折也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等于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家的人口陡然减少了一半。这样的事当然不同寻常。
半塘寺的一个瘌痢和尚,被请来算命。他认为问题出在一个名叫春琴的女孩身上:颧骨太高,泪堂太深,嘴唇太薄,腰身太细,仪态太过妖媚。他的结论也有些吓人:这户人家命中注定“不存男丁”。言下之意,最小的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如果是在旧社会,事情倒也好办,”瘌痢和尚卖关子说,“让这个小把戏跟我去庙里做和尚,我保管他无病无灾,寿比彭祖。可如今是新社会,不兴出家的。”妇人一听慌了手脚,跪在地上向他苦苦哀告:“一切但凭师父做主,好歹替我保住这点骨血。”
我们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瘌痢和尚目为“灾星”的春琴,正在堂屋的一角摇着纺车。她穿着一件男人的老棉袄(很可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不时抬头朝我们踅探,目光既胆怯,又充满警惕,带着一丝明显的厌恶和恨意,与她母亲对我们过分的亲昵和热情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妇人端来饭菜,招呼我们上桌。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豆腐,不住地催我快吃。可我不安地瞅了瞅父亲,坐在那里没动。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下筷,当然不是不饿。我瞥了一眼墙边供桌上袅袅上升的烟柱,又看了看碗中的白米饭(上面隐隐约约落着的几点香灰),颇有点疑心,这碗饭是刚刚从祭奠死人的香案上撤下来的,心里有点忌讳。不过,在父亲严厉目光的敦促下,我不得不横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