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第3/14页)

可是,另一方面,在普遍失去信仰之时如何寻求认同?因为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寻求富强的意义仍在“重建中国”。毕竟都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文化人,对于传统和历史多少有一些认同习惯和依恋心情,而且传统汉族中国的“天下大国”心态,也让“胸怀天下”的中国人面对“汹涌西潮”时并不那么甘心,不那么能够像日本福泽谕吉说的那样,完全“脱亚”而“入欧”,14也不能完全转身向西,舍弃中华文明。人们总觉得,传统中国的文化中还是有适应现代的资源,即使没有西方冲击中国,一样会产生现代性(资本主义),因而他们对于儒家学说、佛教精神、道教想象等,尤其是那些很自由的思想、很反叛的行为、很怪异的公案都很有兴趣。所以,在批判的同时,也不免又有点儿留情,对它的好感从前门被赶出去,又从后门溜进来。像葛兆光的《禅宗与中国文化》,在谈到禅宗造成士大夫心理的内向和封闭的时候,可能现实批判意味很重,但在谈到禅宗影响到文人“幽深清远”的审美情趣的时候,又往往很称赞。显然,要“让传统归零”是不可能的,何况在某种意义上,历史与传统不仅是中国认同的基础,而且,寻求富强与融入世界就是为了重建强大的中国,延续传统本身就是批判传统的目的。

这种内在矛盾在文学方面的表现特别清楚。熟悉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在直接批判“文革”的“伤痕小说”之后,1980年代很快出现了“寻根小说”。人们可以看到,他们一方面在延续五四精神,引进各种国外资源(包括西方现代的小说和戏剧理论,也包括拉丁美洲新兴的小说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等),发掘“国民性”之麻木和愚钝之外,又在试图寻找传统中新的内在资源,从传统中突破传统。所以他们有时会觉得,正统的儒家好像很保守,官方的意识形态很没有意思,中原的、汉族的、秩序感和道德感都很强的文化,似乎也很乏味。当时有人就说,中国“酒神”精神太少,‘旧神”精神太多,就是“理性”多而“冲动”少,觉得中国文化不够自由、奔放和豪迈,太温文尔雅了,嫌中国知识人太功利和现实,不能张扬个性和自由超越,所以才导致思想的正统、落后和保守。因此,一方面人们在批判传统造成的制度与思维僵化、科学技术的停滞和保守落后的风气;另一方面人们又常常去发掘传统里面那些怪异、反叛和边缘的东西,包括佛教禅宗、道家思想、巫现之风,以及边缘的西南、西北以及那里的少数民族,就开始被看中了。像韩少功《爸爸爸》、王安忆《小鲍庄》、贾平凹《腊月正月》等,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趋向和色彩,就连2000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也不例外,他的获奖作品《灵山》里面就大量用了贵州(非汉族)、佛教、道教这些和中原(汉族)、儒家主流文化不一样的元素,表明1989年后离开中国的他,有关中国文化的思想资源仍来自10年“文化热”。

也许表面上看,当时的思想版图有一些杂乱,但是,由于传统皇权把“道”(信仰)、“学”(知识)、“政”(权力)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合于一的传统依然延续,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总是垄断性地成为主导,因此,任何在中国出现的学术现象,都可能是“反政治的政治”。所以,80年代,无论以科学民主为口号的(如(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以传统文化为象征的(如中国文化书院),以西方资源为旗帜的(如《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其实都在充满矛盾的思路中有同一的批判性,这种“矛盾中有同一”的状况使得中国文化界与思想界,常常出现批判传统的传统固守和批判现代的现代追求,不同旗号可能是一种立场,不同立场可能打一种旗号。不过,正是这一“通过西方观察中国”、“借用文化批判政治”、“引述历史解释现实”的方式,使得这个时代的文史学界似乎充当了文化批判的中心,学界一个显著变化就是,文化史逐渐代替了政治史,成为广泛被关注的重心。那个时候,有两次会议和两套丛书很能够代表学术界的潮流。两次会议是,1982年成都召开的“中国近代科学落后原因”讨论会,既反思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特质,又对传统文化进行严厉批判,倾向于从西方的民主与科学中吸取改造中国的资源,一个也是1982年在上海召开的“文化史研究学者座谈会”,既反感于传统以政治、经济和社会为中心的历史研究思路,提倡脱开政治意识形态束缚的文化史研究,又有从传统的文化资源中发现可以借鉴的历史资源的意思。两套丛书是,包遵信和金观涛等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大多是翻译西方的书,体现着当时中国“现代化”或“西方化”的取向,15另一套是周谷城主编的《中国文化史丛书》,包括前面提到的余英时影响很大的《士与中国文化》也是在那套书里的。16可以看到的是,一方面是现代化,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可是,不管哪一方面,当时都是前面说的那样,在“通过西方观察中国,借用文化批判政治,引述历史解释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