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第9/12页)

  那天小噘嘴下中班,她骑着自行车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个窨井没上盖。那个窨井平时都有盖的,正好白天有个农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记盖上了。窨井很浅,口也很小,像我这么一条大汉就是想钻都钻不进去。那天小噘嘴骑着自行车经过,前轮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后就掉了进去。她太娇小,那个窨井的直径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那么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里,下面流的都是从车间里排放出来的摄氏八十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这么掉进了沸水里。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小噘嘴太倒霉了,假如她没骑自行车,假如民工把盖子盖上,假如她不是那么娇小,假如这是冬天(冬天沸水会冒出热气)。假如假如,人生没有假如。

  她掉进去以后,大声惨叫,有几个过路的师傅把她从水里捞了上来。上来之后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有人告诉我:“脸上没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着那个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烟囱,我会用锤子砸了它,但它是个窨井,它深陷于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别无办法。我无法发泄我的仇恨。后来我用脚把窨井盖子踢到它本该在的位置上,我骑上自行车去小李家报信。

  有关小噘嘴的事情,厂里最终是这么判定的:她在生产区骑自行车,所以这起工伤的责任由她自己承担。厂里没有赔一毛钱。那次小噘嘴的妈妈哭到厂里来,说好歹求厂里给她买一台空调吧。她浑身烫伤,为了治病,七月天穿着一件橡皮衣服,把身上都绑了起来,那种滋味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她又疼又热又痒,天天哭着说不想活了。厂里说,那就照顾你一次,把劳资科的那台旧空调拆回去吧。

  她妈妈就哭着走了。

  假如让我回忆我的一九九四年,我会说,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我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东西,结了很多私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私仇都可以用砖头木棍去解决,可是到了白蓝和小噘嘴这里,你就算送我一挺机关枪,我都不知道该去射谁。那时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爱的人,尚且能爱爱这个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这个世界,这件事太荒谬。

  二○○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网吧,进门之后我就看见一根电线杆子戳在座位上,玩的是CS。此人用一把AK47,枪法极烂,但他就是不死,闪转腾挪,东躲西藏,三个人围捕他都没用。我看得好笑,从前他在厂里被师傅们围捕,这手功夫在十年之后居然还没忘。后来他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想回头也来不及了,被人用机关枪打成了筛子。我又想起他从前的样子,被逮住以后,一脸愁容好像堂吉诃德,管工班的师傅们看见这种表情,淫心大发,十几个巴掌在他头上乱拍。跟他玩CS,我也会有一种把他打成筛子的冲动。

  后来他扭头看我,第一眼没把我认出来,再后来,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要和我拥抱。我说:“长脚。他妈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长脚说:“你不要叫我长脚,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长脚把我拖到账台前面,我把账台拍得山响,女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小小的脸蛋,细细的眼眉,但嘴巴却不噘了。她一看见我就发出一声尖叫,跑出账台挎着我的胳膊。她戴着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说:“Swee工Hear工!喝酒去!”

  那天在饭馆里喝酒,他们说我来得不巧,小李带着儿子去南京了。我问小噘嘴:“你怎么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说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却不生气,说:“都三十岁了,还噘着嘴,成尖嘴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