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蓝(第5/14页)

  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

  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

  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

  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

  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

  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