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村庄的天际线（第2/2页）

我第一次在我感官体验中分辨出如此多的不同。第一次喝到矿泉水，我觉得比起甘甜的井水它简直是酸得古怪，我的味蕾经历了全然不同的刺激；第一次站在电梯上，看着不动的我被动地不断往上攀升，我感觉有种微微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习惯在豆场解决大号的我蹲在洁白的卫生间，觉得别扭又难受……我所有的器官都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带动变形，以求适应这种崭新的空间。我的手指甲在城市全天候是干净的，不留一点从村庄带来的泥土龌龊。我也第一次知道了从村庄带来的土气，在城市是贬义的对象。

当我再次回到村庄时，我已经回不到那种无边界的融入状态。我惊奇的发现原来村中的池塘这么小，这么脏；伙伴们玩的铁圈和弹子是这么的简陋和土气；这个时候才觉得村庄的夜晚安静得过分，夜色漆黑得过分……于是我在我的村庄又一次遭遇了“第一次”。当村庄的伙伴让我描述城市，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无法对从未出过村庄的人来讲一个奇妙的城市。我只是以贬损村庄来表达我的感受，这井水哪有城市的自来水好喝，这菜哪里有饭馆里的好吃，这南瓜花哪里有花园里的好看。村庄就这样在对比中展现出平庸单调的面相。

经历了最初的亢奋，从城市中带来的糖果吃完了，新奇的飞机模型也玩坏了，我又回归到村庄生活中，心中却升起一阵陡然的失落感，我一次次回想城市高耸的大楼背面阳光乱窜的镜面，游乐场碰碰车的砰砰声和人群的嬉闹声，动物园的铁笼里跳来跳去的猴子和追着人跑的孔雀，却在村庄吹起的江风中日趋模糊。城市渐渐失去细节，变成了块状，耸立的块状建筑群和跑动的块状交通工具。

我在村庄外的长江坡地上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铲净杂草，把从家里带来的烟盒打开，取出银箔纸铺在平地上，那是做广场的，再把烟盒倒过来，整齐的插在土里，一排排的是高楼大厦；锥形的胡萝卜是电视塔；酢浆草丛是公园的树林；再在广场边挖上一条小水沟，架上长条木块，那是穿越大江的桥梁……我每天都带着新的的确良布头、废弃的纸盒、透明的弹子过来，来补缀我的城市。伙伴嘲笑这个丑陋的城市模型，他们不相信我水可以自动从铁管里流出，更不相信鱼可以是鲜红色，也可以是金黄色的。经历一番徒劳的解说后，他们认为我纯粹是吹牛。不但与村庄，与伙伴，我都开始有一种隔膜。我看到天空往四方渐趋低压扣下，东边被剪影般的群山封锁，西边被长江阻隔，南边是一望无际的荷塘，北边是雾霭弥漫的村落，难道村庄真的是大地的中心吗？难道城市只是另外遥远的梦痕，如今醒来只有一种不真实的惆怅？而当我回望村庄泥路尽头的天际线，碧绿的稻田与湛蓝的天空交界处，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响亮的火车鸣笛声，那里将是我未来前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