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5
那时候爷爷神色极其沮丧。刚把奶奶腐尸弄出墓穴的七个铁板会员全跑到墨水河里去,对着暗绿色的河水呕吐着暗绿色的胆汁。爷爷展开一块白色的大布,要父亲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尸骨抬到白布上。父亲被河道里的呕吐声传染,脖子像打鸣的小公鸡一样抻动,喉咙里发出呃呃咯咯之声。他特别不愿意动那些惨白的骨头,他当时就对这些骨头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爷爷说:“豆官,连你娘的骨头你都嫌脏吗?连你都嫌脏吗?”
父亲被爷爷脸上出现的少见的悲凄神色感动,弯下腰,试试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惨白的尸骨像冰一样凉,父亲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连五脏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爷爷握住的是奶奶的两块肩胛骨,只轻轻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横在地上成了一堆。缠绕着修长黑发的骷髅打着爷爷的脚面,两个曾经驻留过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里,两只红色蚂蚁在抖动着触角爬行。父亲扔掉奶奶的腿骨,掉过头去,放声大哭着逃跑了……
正午时分,一切礼仪完毕,司师爷高喊:“起行!”看殡的人群便像潮水一样往田野里涌去。那些早就守候在村外道路上的看殡百姓,眼见着黑色的人群涌出村庄之后,又看到我们余家的大殡如巨大浮冰般缓缓漂来。道路两边,每隔二百米就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大席棚,席棚里摆设着豪华路祭,酸甜苦辣,热烘烘扑鼻,勾引得看客馋涎欲滴。五乱子率领的马队在道路两边的高粱地里兜着圈子跑。炎阳高挑中天,黑土地里青烟滚滚,战马都汗水淋漓,鼻孔张开,嘴边胡须上挂着泡沫,泡沫上沾着尘土。每匹马油光光水汪汪的臀上都反射着一片太阳。马蹄腾起的黑色尘埃冲起三五丈高,迟迟不敢消散。
大殡的最前头是一个左袒黄袍的胖大和尚。他手持一柄挂满响片的铁马叉,马叉啊喇喇响着,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时而又飞向空中,飞向看殡的人群,铁马叉上仿佛有根线,连着和尚的躯体,怎么飞也飞不走,怎么拋也不落地而落在和尚手里。看殡的群众里有一半认识这和尚,知道他是天齐庙里的穷光蛋,不烧香,不念佛,大碗喝烧酒,放胆吃鱼肉,庙里养着一个生育力出类拔萃的瘦小妇人,为他繁殖了一大群小和尚。和尚用他的马叉开辟着被人群壅塞住的道路,他把马叉向人头上拋出时,看殡人纷纷倒退。他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紧随着和尚的是一个铁板会会员,他举着一根长竿,竿上挑着招魂幡,由三十二根白纸条结扎着,暗合着奶奶的年龄。招魂幡在无风的天空中也哗哗乱响。又后边是一幅高三丈的旌表,由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板会会员擎着,旌表用白绫做成,下垂银丝流苏,旌表上数排黑墨大字: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余公占鳌原配戴氏夫人享寿三十二岁之灵柩。旌表之后,小罩抬着奶奶的神主,神主之后,大罩抬着奶奶的灵柩。在号锣的悲凄鸣声里,六十四个铁板会员步伐一致,像六十四个牵线傀儡。紧随着棺材是数不清的旗罗伞扇,杂色奠幛,纸人纸马,雪松雪柳。父亲披麻戴孝,手持柳木哀杖,由两个剃光脑门的铁板会会员架着,一步一嚎地走。父亲是标准的干嚎,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劈雷不下雨,这种干嚎比湿哭更动人,无数的看殡百姓都被我父亲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