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2(第2/4页)
郎中在乱颤中把左手探进褡裢,右手猛一扬,那包托在他手掌心的中药开花般地打在爷爷脸上。郎中手里一道寒光闪过,父亲看到烛光照耀着一柄绿色的短剑。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安静地看着像黑猫一样敏捷的郎中把那道寒冷的绿光对准爷爷的喉咙扫过去。爷爷在遭到药包打击后一秒钟,本能地跳起来,并抡起了胳膊挡住了面。郎中衣袖扇起的凉风扑面而来。爷爷的胳膊格开了短剑,但剑刃已经在他的大臂上豁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爷爷踢翻了桌子,并熟练地掏出了匣枪,随手打了三枪。辛辣的中药末子刺激得他睁眼困难,那些硬梆梆的狗鞭羊鞭打酸了他的鼻梁。爷爷一枪打中席棚;一枪打中棺材,涂了几十层青油的棺材比铁石还要坚硬,子弹头迸到一边,破成三五片,钻到席棚外去了;还有一颗子弹打断了瘦骡子的右前腿。它往前一扑,方大的头颅触到地上,但它立即又跳起来,哀伤地嘶鸣着,破碎的膝盖上流着白的和红的液体。它跳着圆圈向那些雪松雪柳中冲去,纸草哗啦啦响着,歪的歪,倒的倒,棺材盖子上的蜡烛被碰翻在地,蜡油和火烛立刻引燃了那些纸草,奶奶的灵位在片刻黯淡之后立刻变得格外辉煌起来,干燥的席棚卷曲着向火舌逼近。铁板会员们猛醒过来,飞快地跑向窝棚口。火光中,皮肤像古老的青铜一样闪烁光彩的郎中又对着爷爷扑上去。父亲看到郎中手里的小剑像小蛇一样扭曲着逼近爷爷的喉头。黑眼手攥着匣枪,却并不开火,脸上似乎挂着几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父亲掏出了自己的马牌橹子枪,勾了一下机,一颗圆头子弹呼啸着射出打在郎中高耸着的肩胛骨上。郎中高举着的胳膊猛然耷拉下去,小剑掉在桌子上。他的前身也倾在桌子上。父亲又勾了枪机,子弹卡壳。爷爷的眼睛血红,在火里燃烧着,他说:“别开枪!”
黑眼的匣枪啪啪啪一阵响,郎中的脑袋像煮过了头的鸡蛋一样炸裂了。
爷爷仇恨地盯了他一眼。
一群铁板会员涌进席棚。席棚里烟火升腾,席棚惊恐不安地爆响着,五面压迫下来。那匹被烧着的骡子遍地打滚,火被它的身躯压灭,但当它的身躯滚过去后,又立刻燃烧起来。烧焦骡皮的香味呛人喉咙。
棚里的人一窝蜂拥出。
黑眼大叫着:“救火!救火!快救火!抢出棺材来赏骑虎票子五千万!”
那时候春雨刚过,村头湾子里水光潋滟,铁板会员们、看殡百姓们一齐动手,把燃烧得红云般烂漫的席棚推倒浇灭。
奶奶的棺材被绿色的火焰包围,几十桶水泼过后,火灭了,棺材上冒着绿幽幽的青烟。在幽暗的灯光下,它依然显得那么庞大坚固。黑骡子蜷曲的身体躺在棺材旁,焦臭味飞散开来,人人用衣袖遮鼻,耳朵里听得到棺材上冷却后的青油在啪啪爆响着破裂。
虽然夜里突遭变故,但为奶奶出大殡的日期决不更改。夜里铁板会里那个懂点医道的老马夫给爷爷包扎胳膊上的伤口时,黑眼讪讪地站在一边,建议殡期往后拖延。爷爷没看他,斜眼盯着插在蜡烛台上的红蜡流下的一串灰白的粘稠泪珠,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黑眼的意见。
爷爷一夜未眠,坐在一条方凳上,半睁半闭着血红的眼睛,冰凉的手按着盒子枪滞涩的胶木把子,一动不动,好象焊上了一样。
父亲躺在席铺上,瞄着爷爷,昏昏沉沉入了睡。黎明前他醒过来一次,偷眼看看在摇动的烛光中显得顽固不化的爷爷,看着爷爷臂上从白布中渗出来的黑色血迹,什么话也不敢说就闭上了眼睛。下午已赶来听差的五棚吹鼓手,因为同行嫉妒意见不和,互相用大喇叭骚扰着对方的睡眠,愤怒的喇叭声传到父亲睡的窝棚时,竟像古稀老人苍凉的叹息。父亲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他的耳朵。一转眼间,父亲想,我已经十六岁了。这动乱不安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到头。父亲从朦胧中睨着他父亲渍血的肩头和蜡黄的面孔,一种不应该属于他的年龄的凄凉心情爬上了他瘢痂累累的心头,村里孑遗的公鸡嘹亮地打鸣报晓了,黎明前的微风带着四月田野里的苦涩气息吹进窝棚,摇曳着冉冉欲灭的丑陋蜡烛头。村庄里人语窈窈窃窃,战马在柳树下弹蹄喷鼻,宁静的晨风送来的寒意使父亲甜蜜地蜷缩起身体来。这时候他想到我未来的母亲倩儿,和理应算做我的三奶奶的高大健壮的刘氏,她们在三个月前突然失踪,那时候父亲和爷爷随着铁板会转移到铁路南边一个僻静的小屯里去练兵,回来时发现人去棚空,三九年冬天搭起的土窝棚里挂满了一面面纤细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