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3/44页)
关景恒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到灵境了。他每天会在办公室里待二十个小时甚至更久。所谓的办公室,其实是他的家。一间近一百六十平米的单间,厨房跟卫生间都是勉强站进去一个人的大小,曾经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楼盘的开发商和设计师都疯了。能看上这种户型的人——必须不在乎种种生活需要,但是极度渴望在自己家里打羽毛球。可是偏偏,就有关景恒这样的人,对这间屋子一见如故。这个风格奇怪的小区,似乎是专门建造出来用于收容疯狂的业主们。但是没有想到,关景恒可以把他的床一气推到飘窗前面,完全没考虑任何审美的那种生硬的放置,像是泄愤——然后这个家,用作一个容纳七个人的办公室,居然感觉奢侈得很。每天晚上,他就在所有人寂静的工位后面入睡,像是一株办公室里的绿植。这样很好,节省了开支,又有种把自己逼上梁山的味道。加班自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就那样一头滚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入睡那个瞬间,耳边还有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一种确实的满足感就在那里,刚好比睡眠来得早那么一点点。
他会梦到曾经的那两三年好日子。那些大城小城的巡演,跟小潘一起,在酒店的停车场或者货梯前面被粉丝们幸福地逮到合影——也许他们是存心的;第一次走进录音棚之前,跟小时候的偶像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刻,他心里难以置信地问自己:是真的吗?录音棚里的时间表格上,他的名字正好写在那个人的后面,这是真的,并不是童年时在黑板上的涂鸦;半醉之际跟身边那个姑娘慢慢地微笑一下,给她讲讲自己唱婚礼唱酒吧时候的那些事,因为酒,有的事情即使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眼眶依然会在讲到同样的地方时精确地发热,女孩子温柔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跟着他进卧室,他们彼此都装作不知道这个……有一次,前奏眼看着就要奏完了,他却非常恐怖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歌词,甚至想不起他应该唱哪一首,他握着麦克风,指尖发麻,似乎是对乐队挥了挥手,然后对着场下说:对不起,我可不可以重新来一遍——底下响彻了欢呼声,那些挥舞着他的名字的手臂摇动得更加疯狂,有几个女孩的声音在整齐地喊:“关景恒,我们爱你——”
“我们爱你”和“我爱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这个小伙子唱得不错,今天多给他两百吧……你迫切地想知道,那家酒店的老板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怀着某种自我陶醉的温存愉快地怀念着他。你不再是那个小伙子了,虽然所有这些粉丝都知道你来自凤鸣路四号院——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已经半年没有进账,突然经纪人开始推荐一些曾经根本不屑去的演出,直到你卖掉了那辆拉风的跑车,你都还以为不过是暂时的困境。
小潘启程去伦敦之前,约过他喝欢送酒。小潘算是正式地承认了这个结局:本来就是从众人里来的,热闹一圈之后再回到众人中去。可是他不是小潘。他没有接受邀请。他知道如果去了就一定会醉,如果醉了就一定会被小潘抱紧,肩膀上被他蹭上鼻涕和眼泪——他不想特意跟一群失败的人感叹人生无常,那跟他那个父亲有什么不同?这都是他没法告诉灵境的事情,有时候,看着她对他粲然一笑的脸,他就会丧失所有回忆的勇气。
终于又想到了灵境——他觉得这应该不算是梦见她,因为她的名字总是在清醒的边缘像道光线那样降临,好像有人在他的睡梦里按下了电灯开关,雪亮的光线直直地洒到他的眼球表面,他不得已只能醒来。晨曦微露,做歌手的那些年他通常在这个钟点散了局坐上回家的车,带着一个刚刚呕吐过的胃,以及满脑子的自我厌恶。然后,就看见那两个曾经的同学、如今的战友、通宵加班的倒霉家伙,已经歪斜着横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酣然入梦。他打开窗子,点上一支烟,熟睡得像狗一样的二人依然宁静地呼吸着污染过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