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个男子汉(第2/6页)

我没有做声。东方的神圣大地是诸神的母亲,被钉在高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的喊声在回荡。我们的民族像他一样被钉在那里的岩石上,呻吟、呼喊,又一次遭受危难,呼喊她的儿女们前去拯救。我听到了呼叫而反应消极,就好像痛苦只不过是一个梦,是一出动人悲剧中的情景。如果贸然冲上舞台,参加行动,那就显得天真鲁莽。

朋友没有等我回答,站起身来。这时船已第三次鸣笛,他向我伸出手,又一次以玩笑掩饰他的情绪。

“再见,书虫。”

声音颤抖,他知道控制不住情绪是可耻的。泪水、温情的言语、失态的举止、世俗的亲热,这一切都是与尊严不相称的弱点。我们彼此相爱从未如此之深,但不曾交换过一句亲热的话语。我们一起玩乐,也曾野兽似的把对方抓伤。他为人精细敏锐,爱嘲弄又温文尔雅;我却是个粗人。他善于克制自己,习惯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一切情感;而我生性暴躁,往往发出不合时宜的粗野笑声。

我想用冷酷的语言掩盖内心的激动,但感到难为情。不,不是难为情,而是做不到。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他看着我,有点诧异。

“激动啦?”他勉强微笑着问。

“是的。”我勉强平静地答。

“为什么?我们是怎么决定的?多少年前我们不是商定好了吗?你那么喜爱的日本人是怎么说的?不动声色、平静泰然,面孔是一张固定的微笑着的面具。至于面具后面发生什么,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不错。”我避免说更长的句子,以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船上响起锣声,驱赶各船舱中送行的人。细雨绵绵,到处是离别时的衷情话语、发誓、长吻和气喘吁吁的急促叮咛。母亲扑向儿子,妻子拥抱丈夫,朋友拥抱朋友,仿佛彼此再也无法相见。短暂的分别似乎使他们想到永久的别离。在潮湿的空气中,锣声犹如丧钟,从船头响到船尾。我不禁颤抖起来。

朋友欠身,低声问道:“听我说,你有不祥的预感吗?”

“有。”我回答。

“你相信这种无聊的说法?”

“不信。”

“那么?”

没有什么“那么”。我不信,可是我害怕。

朋友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是他表达亲切时的习惯。每当我催他赶快做决定,他先是拒绝,接着让步,然后会摸着我的膝盖,好像在说:“看在朋友的分上,我照你的意思办……”

他眨了两三下眼睛,又盯着我。他知道我难过,不再拿出我们惯用的武器:笑,微笑,开玩笑……

“好吧,伸出手来,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危险……”

他停了下来,仿佛有些难为情。多年来,我们一直拿这些形而上学的概念开玩笑,把什么素食者、招魂巫师、通神论者和灵媒都看作一路货色。

“那么?”我努力猜着他的想法。

“就拿这当作游戏好吗?”为了给刚才那句可怕的话圆场,他赶忙说,“要是我们俩中间有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危险,他就去想另一个人,要想得非常强烈,使对方无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感应……同意吗?”

他想笑,但嘴唇像冻僵了似的,没有动弹。

“同意。”我说。

我的朋友怕过于暴露自己内心的激动,又急忙说:“当然,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心灵感应……”

“那有什么关系,”我低声说,“就这么办……”

“好吧,就这么办,玩玩!同意啦?”

“同意。”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们默默地握手,手指热切相连,又急促分开。我快步离去,没有转身,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我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朋友,但克制住了。我命令自己:“别回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