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9页)
宗助那时跟现在不同,拥有很多朋友,老实说,以他当时那种单纯的眼光,世上几乎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种不知敌人为何物的乐天派气氛中度过。
“哦,只要你不摆出一张苦脸,到哪儿都会受人欢迎。”宗助常常这样对他的同学安井说。事实上,宗助脸上确实不曾露出引人不快的严肃表情。
“你的身体那么好,当然不在乎啦。”安井总是大病小病不断,所以很羡慕宗助。这位姓安井的同学老家在越前,不过他已在横滨住了很长时间,言谈、举止已跟东京人毫无分别。他爱穿和服,也对和服很有研究,头上留着长发,喜欢把发丝从头顶中央分向左右,梳成中分头。安井跟宗助之前就读的高等学校(1) 虽然不同,但在大学听讲时,他们却经常坐在一起。最初两人是因为讲课内容没听清或听不懂,而利用下课时间互相询问,就这样,渐渐地变成了好朋友。当时新学年刚刚开始,宗助才搬到京都没多久,自从交上安井这位朋友,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方便了许多。在安井的引领下,宗助像在享用美酒似的吸收了这片陌生土地的一切讯息。他跟安井几乎每晚都到三条、四条之类的繁华区闲逛,有时甚至一路走到京极(2) ,站在横跨鸭川的大桥中央欣赏河景,眺望月亮从东山静静地升起,同声慨叹:“京都的月亮比东京的月亮大多了,也圆多了。”有时,他们看腻了闹市和路人,便利用周末到远郊游玩。沿途随处可见大片的竹林,宗助对那绿荫森森的景色十分喜爱,还有整排松树的枝干被阳光映成赭红色,也令他非常欣赏。有一次,两人一起登上大悲阁(3) ,站在即非(4) 手书的匾额下抬头观赏,耳中传来谷底顺流而下的木船摇橹声,听起来仿佛大雁的鸣声,两人都觉得有趣极了。另一次,他们到“平八茶屋”(5) 住了一晚。茶屋老板娘用竹签穿起当地味道欠佳的河鱼,烤熟之后给宗助他们当下酒菜。那时,老板娘的发髻上包着手巾,下半身套一条类似裁着裤(6) 的深蓝长裤。
宗助刚接触到这类新鲜刺激时,尝到了满足的滋味,但是待他闻遍古都气息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板。美丽清新的青山绿水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能在他脑中留下鲜明的影像,宗助开始感到有些美中不足。因为他怀着满腔青春的热血,却再也遇不到能够浇熄胸中热火的深绿林荫,而那种能把热情燃烧殆尽的激烈活动,当然也没有机会遇到。宗助觉得体内热血偾张,令人酥麻的血液不断在他全身流窜,但他只能环抱双臂,坐看四面的山峰。
“这种老古董的地方,我已经看腻了。”他说。听了这话,安井笑着开导宗助一番。为了易于说明,他讲了一个家乡老友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净琉璃(7) 唱词“中间土山雨纷纷”(8) 里那个有名的驿站。据说当地居民每天从早到晚,从起床到就寝,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只有山峰,除了山峰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这些居民就像住在一个研磨钵的碗底。安井接着又说,那位朋友有个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年到了连日降雨的梅雨季节,他那幼小的心灵便开始紧张,深恐自家房屋会被四周山上冲刷下来的雨水淹没。宗助听了不禁暗自思量,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那些一辈子住在碗底的更悲惨?
“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生存啊?”宗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对安井说。安井也笑了,接着又向宗助讲了另一个小故事,也是安井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据说出生在土山的人物当中,有个家伙最厉害,他用调包的方法偷了人家装着千两银子的木箱,最后被判了脸上刺字的刑罚。听到这故事的时候,宗助已逐渐对环境狭隘的京都觉得厌烦,他想,要想在这种单调生活里找乐趣,那就得每隔百年上演一次这种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