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6/7页)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换衣服。她还想再迟疑一阵,把自己填空缺的处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头突然空掉,这一头猛地坠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时急需一个分量,把那头坠下,把这头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这个应急的重物。她已编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没她讲故事不睡,但大江见她先开了口:“好啦?”他眼里有对她衣着、形象的赞美。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电影是值得一看的。尽管大江睡了大半场觉。多亏了大江,她能看上这样好的电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层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样,喜欢沾淮海、东旗或大江的光,混个好电影看。她们那样傻乎乎的优越感她也能有: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个特别好看的电影!谁也不会疑心她对大江有什么,更不会想到大江有什么对她。放着个门当户对的兆兆,大江对一个小保姆会有什么呢?

出了复兴门,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车等霜降赶半步上来。而霜降却始终维待半步的落后。

“快到了。”大江说。“拐弯就是营门。”

“几点了?”霜降问。

“你饿不俄?”他开始往路中间骑:“穿过马路不远,咱们在那儿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霜降摇头,他笑笑:“我饿了。”

霜降又问:“几点了?”

“你管它几点了!怕什么?大不了不干这个小保姆!

二十郎当岁,不干这种鬼差使,你差什么啦?要是你真爱干小保姆,不在程家还有王家李家张家。”他把车停在朝鲜冷面店门口。

霜降跟他进去。大部分桌上都坐着一男一女。坐下之后大江开始谈电影,不仅情节,细节他也不落掉。霜降纳闷: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说:“这电影我看过两遍了。兆兆没看过。”他似乎突然语塞。

霜降想,他现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个填补空缺的东西。她还想,话千万不能停在这里,停下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塞在这个空缺上。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气活现的那对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个座位的;别人造成的寂寞拿你来解?

不是。本来就不是为我自己买的电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这两张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头一个就想到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我约你出去,那时就想到把你带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个酱缸,在里面的人想不被酱着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酱蔫了,你本来育个挺锐的脾气:”他笑了,有点酸楚的样子。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自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力被人喜欢,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个闷,或填填空缺。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干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挺开心的事。他那样看你,就让他看吧。调情有多种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将他手轻轻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调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调情意味。她却不能够,假如她把她与大江的关系处理成调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对他无望、因无望而纯粹的爱。她这时意识到:这种无望的爱是她的快乐。因为无望,她便不必期待回报,也不必费神费力去索取回报,更不必因索不来回报而不满。无望也使她从不妒嫉兆兆。她不愿见大江,不愿大江对她有任何超越调情的情感表白,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升格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